第6章 奴才
奴才兩個字,寫着容易,可做起來卻難了。
頭一天入內學堂,管教習的老太監就讓小二他們在心中默念了三遍“奴才”,并道:“一入宮門,你們的身子就不再是自己的了。把過去的自個兒忘幹淨,牢牢記住,如今的你們,是這皇宮裏的奴才,主子讓你生,你才能生,主子讓你死,你還要謝主子的恩典。這就是咱們奴才的命,把‘奴才’這倆字刻進心裏,記好了自己的身份,往後的日子才能過得順順當當。”
奴才,奴才,奴才,小二嘴裏念叨着,心裏卻沒有多少感觸,過去在家裏,他做死做活都是心甘情願的,是為了讓爹娘不再嫌棄他,他沒給人當過奴才,也不知道,原來奴才這兩個字,是要用血淚寫成的。
在內學堂要學的東西很多,宮中的規矩,怎樣伺候主子,宮裏主子都有哪些,主管太監又是誰等等。
人人都學得認真仔細,這不只是他們入宮後飛黃騰達的手段,也是他們這些身為別人奴才的人,保命傍身的一點本錢。
一入宮門深似海,這話還是說給那些當嫔妃主子的人聽的,像小二他們這樣的小太監,能混到顧元武這個級別又有幾個,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會在殘酷的後宮傾軋中沉浮,機靈點的還能全須全影的活到老,稍有不慎,就是死無葬身之地。皇宮這個地方,對于小二他們來說,不只是深似海,簡直就是龍潭虎穴,要想在裏面茍活下去,時刻都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才行。
東離建國百年,歷經九代,如今在位的,是宏佑帝宋晉,宋晉為人寬厚,算得上守成之君,無功無過,大好江山倒也沒什麽動蕩。唯有一點,這位仁君最是多情,後宮中佳麗無數,除皇後外,還有一位貴妃,兩位妃子,四位婕妤,以及美人若幹。
女人多了,孩子自然也多,除皇後所出的太子和十皇子,舒貴妃所出的大皇子、八皇子,德妃、賢妃和幾位昭容都育有皇子。
小二仔細記着每座宮殿裏的人和各項冗雜的規矩忌諱,并一一做了記錄,好反複翻看,以防忘記。
這幾日發了狠的讀書習字,他已經把一筆狗爬似的字練得像模像樣,他們這一批入宮的小太監大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沒幾個認識字的,除了趙青有一點底子,其餘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顧元武在教授時,也只是挑一些三字經,千字文類的啓蒙讀物。
內學堂就設在司禮監裏,司禮監位于皇城外城,離皇帝居住的內城,還有很遠一段距離。
小二他們還沒有入宮拜師父,因此就住在內學堂裏,等着兩個月後,身上的傷全好了,規矩也學得差不多了,再給他們分派宮院。
初入皇宮,對于這些十來歲的孩子來說,一切都是新鮮的。
教習太監會帶着他們到二十四衙門走動,一面講解各處的用途和所掌事務,一面得意道:“都瞧仔細了,這十二監、四司、八局,二十四個衙門,掌印當權的可都是咱們宦官。這是主子信賴,才把宮廷內的事務全交托給咱們管理,你們入了宮後,等分派了師父,就跟着你們師父到各處當差,一定得機靈着點,有點眼力勁兒,少說話多幹活,得了主子們的喜歡,想升官發財比那些朝中大臣都要容易。”
孩子們轉了一圈,走了大半個皇城,一算數目,覺得不對勁,轉來轉去,好像少轉了一個衙門。
馬誠肚子裏最存不住話,便問道:“海公公,怎麽沒見浣衣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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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習太監走在孩子們前面,聞言頓了頓,臉上的肉皮子耷拉下來,瞬間就變了臉色。
他停下腳步,在狹長的夾道裏轉回身,盯着面前幾十個身穿土黃色褲褂的孩子,“才說了要少說話多幹活,轉頭你們就犯忌諱。誰準你東問西問的?做奴才的,就算有什麽不明白,也要放在肚子裏慢慢揣摩,将來主子說話,你也因為不懂不明白就胡亂打聽?我看你是活膩歪了。掌嘴!一人兩個嘴巴子!”
孩子們這些日子早已經挨了不少打罵,海公公為人刻薄,對他們也十分嚴苛,挨打成了家常便飯,有時只是因為一件東西沒有擺對,或只是因為海公公心裏不痛快,他們這些小太監也要挨一頓好打。
今日無緣無故,只是因為馬誠一句話,他們就又要挨打,孩子們心裏憋屈,又不敢得罪海公公,只好不住抱怨,嫌馬誠多嘴。
馬誠不服氣,他委屈,不就是一句話嗎,不懂還不能問了?難道當了奴才,就連說話問話的權利都沒了?從進宮後就沒誰拿他們當人看。
馬誠忍了又忍,還是憋不住火氣,小聲道:“你算什麽主子,梅香拜把子,和我們一樣,都是奴才罷了。你也不過比我們早進宮幾年,充什麽大瓣蒜……哎喲……”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可到底存了幾分火氣,想抱怨給海公公聽,他說得又快又急,趙青和小二還沒有來得及拉他,馬誠的話就全都蹦了出來。
那話一句不落,讓海公公聽得一清二楚,海公公邁步上前,擰着耳朵就把馬誠從人群裏拎了出來,擡腳踹在馬誠腰上,跟着就是幾下狠踢,“小兔崽子,反了你了,老人兒說話你敢不聽,還敢說我奴才?呸,就是奴才也有個高低貴踐,咱家今日就教你知道知道這皇宮裏的規矩。”
宮中一向如此,早進宮的欺壓晚進宮的,官階大的欺壓官階小的。像小二他們這樣的無品太監,就算被人打死了,也不過是拖到回春堂去,一把火燒了了事,沒人會過問你的生死,因為随便一個罪名,就可以把你的暴亡變成一件再合理不過的事情。
馬誠被海公公踢了無數個滾,口角鮮血直流,他蜷着身子,躺在地上連聲音都沒了。
小二幾人急忙跪下,求道:“求海公公開恩。”
海公公還沒撒夠火氣,來教這些小太監,是宮裏最沒油水的差使,誰都不肯來,推來推去,才落到他頭上,本來就是一肚子的不忿,正沒個發洩的理由,馬誠這一下,可算撞到了炮撚子上。
“哼,”海公公冷冷瞧了小二等人一眼,“你們倒是義氣。可惜這皇宮裏,最不值錢的就是禮義廉恥四個字。想讓我饒了他也成,你們四個互相掌嘴,我不喊停,誰也不準停手!怎麽?不是義氣嗎,動手啊,嘴裏喊的熱鬧,一到動真格的時候就往回縮,我就知道,天底下除了黃金白銀,什麽都他媽是假的!”說着話又踢了馬誠幾腳。
再這麽下去馬誠就要被海公公活活打死了。小二四人兩兩相對,小二看了連醉一眼,連醉點了點頭,小二伸出手去,卻怎麽也打不下去,手舉在半空,抖了幾抖,小二攥了攥拳頭,一反手心,巴掌就甩在自己臉上,“求海公公開恩!”
小二一邊打自己,一邊苦苦哀求,求海公公饒了馬誠。連醉愣了愣,也反應過來,學小二的樣子,自己掌嘴。
雲秀已經哭得不像樣子,讓他打趙青,還不如殺了他呢。小二這一下,可把雲秀救了,只要不讓他打趙青,他打自己多少下都願意。
趙青把嘴角都咬破了,從前他哪受過這樣的羞辱,被一個九品太監逼迫至此,若不是他心中還有一件大事沒辦,他今日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把這個老閹貨宰了。
四個孩子站在夾道當中,在衆目睽睽下打自己的耳光,臉上的疼痛已經不重要了,心裏的悲憤才更是要命。小二現在才知道,初入宮時,在李爺面前脫光衣裳,根本就沒什麽大不了的。和如今相比,這才真的可以稱得上是将尊嚴千刀萬剮。
此時的小二才算真正體會到,奴才兩個字到底意味着什麽。什麽尊嚴,他們是奴才了,哪還有什麽尊嚴。
打了百十餘下,海公公還沒有讓小二他們停下的意思,瞧着小二他們紅腫紫脹的臉頰,心底湧起一股變态般的快感。
其餘的小太監們都吓得瑟瑟發抖,原本想上來求情,可一見海公公那張扭曲快慰的醜臉,就吓得心肝直顫,一句話都不敢再說。耳邊傳來巴掌打在皮肉上的聲音,小太監們心裏害怕,只好低下去頭,退在一邊,不去看小二等人的慘相。
“怎麽回事?全聚在這兒做什麽?”
一把濕潤的聲音傳來,衆人都是一驚。
海公公往人群外一看,見是顧元武走了過來,連忙急走幾步,迎了上去,堆笑道:“顧公公。”
顧元武輕輕點了點頭,一眼瞧見倒在地上的馬誠,不由皺了皺眉頭。他也是從小太監熬上來的,知道宮裏像這樣的事情,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太監的日子很苦,能熬出頭的畢竟是少數,剩下的大多數,都在貧病交加中掙紮,凄苦的日子裏沒有希望,也沒有寄托,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在用各式各樣的方法去纾解心中的悲苦和壓力。有人去教坊買醉,有人不停的搜斂錢財,還有人,就以虐待小太監為樂。
顧元武嘆了口氣,便道:“我那裏忙不過來,正想找幾個小太監過去幫忙。”
說着話,就朝小二四人叫道:“你們幾個,還不跟我走!”
小二整張臉都是木的,顧元武的話傳進耳朵裏,都帶着嗡嗡的雜音。他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顧元武是在幫他們。
小二四人如蒙大赦,急忙把馬誠扶了起來,跟在顧元武身後。
“你們也都散了吧,堵在夾道裏像什麽樣子。”
顧元武是司禮監禀筆,比海公公這個九品太監不知高出多少級去,更何況顧元武還是太子的大伴,身份尊貴,連當今萬歲都另眼相看,哪是他這個連皇帝跟前都湊不上去的老太監能得罪得起的。
海公公笑得一朵花似的,連聲應道:“是,是。”眼睜睜的看着小二幾人跟着顧元武走出了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