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淨身
天一亮就有人來開門,王太監走在前面,他身後還跟着幾個體格健壯的男人。
孩子們全都緊張起來,穿好衣裳,在通鋪前站好。王太監說了句:“噤聲!”便讓孩子們跟着他來,出了院子,往東走了一刻鐘,就到了一間黑漆大門的屋子前面。
一般的房子都是朱紅的大門,講究些的人家,會在木門上雕花彩繪,誰都不會往門上刷黑漆,不吉利,死人才用黑顏色呢。
這一路上都沒人敢說話,小二心裏怦怦直跳,連醉緊緊拉着小二的手,手心裏全是汗。
還沒進門就聽見一聲慘叫,那聲音高亢凄厲,隔着門板傳出來,聽得一院子的孩子都打了一個哆嗦。
雲秀吓得厲害,眼淚怎麽也擦不完,腿也軟了,站都站不住。
趙青扶着他,在雲秀耳邊輕聲道:“想想你姐姐,她因為沒有嫁妝,在夫家受盡欺淩,你挺住了,在宮裏混出個樣子,給你姐姐争一口氣。”
趙青硬朗的聲線鑽進耳朵,雲秀心裏覺得安穩多了,他狠狠擦了擦眼睛,點頭道:“我一定得多掙些銀子,全砸在姐夫臉上,看他還打我姐姐……”說到最後,聲音又哽咽起來。
趙青揉了揉雲秀的頭發,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容,“我幫你攢,一千兩,足夠把那土財主砸死了。”
二人說話的工夫,屋裏又傳來幾聲叫喊,每一次都跟殺豬似的,又尖又利,直撓人的心窩。
到底是有多疼,多難受,才能讓一個人叫出來的聲音都不像人聲了?
小二還沒來得及細想,黑漆大門左右一分,随着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一把尖細的聲音飄了出來。
“下一撥。”
小二心裏一緊,還沒等他害怕,王太監身後的幾個男人就闖了過來,推搡着小二他們進了黑漆大門。
連醉還拉着小二的手,混亂中也不知被誰拍了一把,小二望空一抓,卻什麽都抓不到了,他和連醉分開了。
小二被領到左邊的屋子,而連醉則去了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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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屋,眼前就是一黑,兜頭被罩了一塊黑布,只餘下口鼻,眼睛被黑布擋得死死的。
小二什麽也瞧不見,心裏更慌了。身上的衣裳被人拉扯着,小二剛要掙紮,下巴就被一雙大手鉗住了。那雙大手長着硬繭,十分有力,他硬掰開小二的嘴,把一碗烈酒灌了進去。
嗆人的酒味撲入鼻腔,小二下意識的想躲,無奈下巴被人鉗着,怎麽也動不了。火辣辣的酒液流進喉嚨,像一把燒紅的刀子,嗓子和胃都燒灼起來,渾身都發了熱。
人被架上高臺,四肢敞開,分別捆好,此時酒勁兒也上來了,小二覺得腦子裏一陣暈眩,五感都變得遲鈍,周遭的事物也像定了格似的,變得緩慢而遙遠。
下身一涼,褲子褪了下來,股間被一個涼涼的物事不停塗抹,有人壓住了小二的身體,不讓他随意亂動,跟着就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事後想起來,小二也不知道當時到底有多疼,眼睛被黑布擋着,小二看不到淨身的過程,只憑耳朵聽來的感觸,已經喪失了那種血淋淋的恐怖。那碗烈酒是宮中特制的,又烈又容易上頭,人喝了以後,很快就會醉倒,小二從沒喝過酒,又餓了三天,那一碗酒下了肚子,和喝了一碗麻藥的效果相當。這些,都多少緩和了淨身時所遭受的痛苦。
然而,即使是如此,還是有兩個孩子,再也沒能從那間黑漆大門的屋子裏走出來。
淨身後的頭幾天,連下地都困難,小二他們被挪進一間避風避光的屋子裏,窗戶上都用厚厚的棉布擋着,門口也挂了厚實的門簾。
小二他們現在才知道,為什麽淨身前的那幾天裏,不讓他們吃飯喝水了。被割去的地方實在尴尬,如果不把腸胃清幹淨,萬一被排洩物污染,傷口就會化膿潰爛,一旦發起熱來,小命也就難保了。
赤條條的躺在床板上,小二覺得自己像條快死的魚,翻個身會疼,動一動會疼,甚至連喘一口氣,都疼得要命。
每天都會有人來給小二他們換藥,每換一次藥,都如同上刑一樣,傷口被藥油浸得火燒火燎,孩子們不堪忍受,只能痛苦的嚎叫着,屋子裏到處都是哀叫和哭泣的聲音,簡直像進了地府煉獄一般。
忍着痛也要走路,又過了七日,傷口結痂,為了不讓傷口長死,王太監每日都要帶着人進來,逼小二他們下地走路。
傷口疼得厲害,沒有一個孩子願意起來,王太監陰沉着一張臉,沖着屋裏喝道:“不想殘廢就給我爬起來,都下來!”
喝命一聲,身後帶着的人一擁而上,從鋪板上把孩子們揪了起來,硬逼着讓他們在地下來回溜達。
連醉實在忍不了了,他梗着脖子賴在床上,雙手死死抓着鋪板,“我不走,疼死了,我不走……”
王太監冷笑一聲,“為你好你倒端起來了。這才哪兒到哪兒,以後的苦還有得受呢。既然進了宮裏,就別想着舒坦。”
手裏的皮鞭子早就預備好了,王太監快步上前,照着連醉的胸口狠甩了兩鞭子,“起來!疼也得走,不走你就廢了。”
小二怕連醉再挨打,急忙忍着疼撲上去,把連醉拉了起來,身上被鞭梢掃了兩下,小二疼得直抖,眼淚再也忍不住,他無聲地哭了起來。
背井離鄉,被爹娘舍棄,又遭了這麽一場罪,小小的孩子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才會被這樣對待。這哪裏是人過的日子,被人閹割,被人辱罵、毒打,還沒進宮,小二就覺得他已經快要死了。
連醉見小二哭了,心裏發急,他不再報怨,咬着牙爬了起來,和小二彼此攙扶着,跌跌撞撞地下了地。
孩子們都是如此,你扶着我,我拽着你,一邊哎喲一邊忍着疼痛走動。
這樣受刑似的過程一直持續了一個月,身上的傷口才算漸漸好了。走動時雖然還是很疼,但也不像開頭那幾日似的鑽心噬骨了。
傷口好了,進宮的日子也就到了。
宏佑十三年三月,淨身一個月後,小二和連醉等人終于走進了這座威嚴矗立的皇城。
小二如今還清楚的記得,那是個陰沉的早上,密布的烏雲壓在頭頂,大雨将至,空氣冰冷潮濕,他們從慎刑司出來,一路往北,穿過朱雀大街,一直來到皇宮的正門前。玉帶橋上的漢白玉欄杆,皇宮正門上的獸頭環,宮門前的金吾衛……這些,都永遠地留存在了小二的腦海中。
身為奴才是沒有資格走正門的,王太監領着小二他們又往北走,從永安門進宮。
在慎刑司時,王太監就讓小二等人背熟宮中的主要建築和地形圖,一進宮門,小二就憑着記憶對照,入目滿是紅牆碧瓦,高大的宮牆隔斷了外面的世界,黃燦燦的琉璃瓦下,到處都是金碧輝煌的雄偉宮殿,一切都是陌生的,小二心頭浮起一絲不安的情緒,這也是他第一次,對自己未來的命運感到彷惶和無助。
皇城分內外兩城,二十四衙門和皇帝辦公用的主要宮殿都設在外城,小二他們還沒有正式拜師學過規矩,是不能進入內城,到主子跟前伺候的。
東離國的皇帝向來倚重內侍,因此并不禁止太監讀書,相反的,有些內侍宦官的文學造詣極高,書畫詩詞都能稱當世一絕。就比如現在的司禮監秉筆顧元武,他的一筆骈文寫得風流俊逸,工筆花鳥更是人人稱誦,就連那些朝中大臣,當世鴻儒都以家中藏一副他的佳作為榮。
為了教導新入宮的小太監,自東離太祖時起,就在宮中設有內學堂。內學堂隸屬司禮監,由司禮監秉筆太監管理,除了教授小二他們宮中的禮儀規矩,還有翰林院的飽學之士教小太監們讀書認字。
這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家裏窮,別說小二家,就是他們住的村子裏,也沒幾家能供得起孩子讀書的。家裏人連飯都吃不飽,念書什麽的,是小二想都不敢想的事,即使心裏渴望、憧憬,慢慢的,也全被生活瑣事消磨幹淨了。
沒想到,進了宮裏,竟然有人教他讀書認字了。
小二覺得高興,能認字,能看書,對他來說已經是天大的好處,有了這個好處,身體再疼再難受,也變得可以忍耐了。
雲秀和連醉也覺得高興,可趙青卻冷靜得多,得知他們入宮後,要先在內學堂中學習兩個月,才能入內宮當差,只是冷笑道:“會認字的奴才,只不過比睜眼瞎更好使喚罷了,左不過是奴才,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小二他們早習慣了趙青這副模樣,他說話尖刻,人也總是冷冰冰的,有着不屬于他這個年齡的沉穩和冷漠,可對他們卻是極好的。
自從結拜以後,趙青這個大哥就格外照顧他們幾個小的,吃飯時總是趙青搶在頭裏,他年紀大些,身材也比他們這些半大的孩子高壯,總能比別人多搶幾個淨面饅頭回來,分給小二他們吃。不只趙青,雲秀、連醉,甚至是最貪吃的馬誠,都會在吃飯的時候,省下一口半口的分給小二吃。在他們心裏,小二是最小的,一個頭磕在地下,他們都拿彼此當做這個皇宮裏最親近的人,有生之年,他們也許都再也見不到自己的親人,而這些結拜來的兄弟們,就是他們這些孤苦飄零的孩子,心中最後的依托。
小二心中感激,在家裏時,自己的親哥哥都沒有這樣體貼關照過他,這份情誼實在難得,小二牢牢記在心裏,甚至到日後,他們各奔東西,因造化弄人而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小二心底也依然沒有忘記當初的這份情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