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查驗
東離國的太監都是官選入宮,民間不得自行閹割,違者都是重罪。
要想進宮,先要找保人,這保人多數是宮內的太監,有了保人引薦,才能将要進宮的孩子送到慎刑司去,經內廷管事層層篩選,剔除一部分相貌不佳,品性不好的,剩下那些清秀機靈的,才能留下。
阮寶生只是保人,小二要進宮,還要過慎刑司那一關。
當日吃了午飯,阮寶生就帶小二父子去了慎刑司。
慎刑司內人來人往,許多人站在天井之中,等着造冊登記。因為太子中毒一事,宮中被杖斃、溺殺的太監宮女足有幾百,一下子死了這麽人,宮中的雜役人手緊缺起來,內廷事務繁雜,人手不夠,許多事都忙不過來,這幾日朝中有令,诏告天下,正在大量招選少年男女,增補進宮。
阮寶生直接領着小二父子進了後堂,穿過回廊,來到一間小廂房門前,未及進屋,阮寶生就堆起一張笑臉,“李爺在嗎?”
屋裏傳來一聲含糊的答應,阮寶生急忙邁步進屋,在門口就打千兒問好:“寶生給李爺請安。”
小二和阮興跟在阮寶生身後,打眼一瞧,這間廂房不大,拿條案隔出裏外,看樣子,外間是辦公用的,靠牆一張楊木書案,上面堆了不少本子,冊子,紙筆墨硯等物。裏間是小憩用的,一張羅漢床一個小炕桌,腳踏旁邊還擱了一個痰桶。
屋裏只有李爺一人,他松散着外衣,橫在羅漢床上,手裏拿着一柄白玉杆的煙袋。聽見有人進來,李爺才睜開半眯着的眼睛,掃了阮寶生和小二父子一眼。
“猴崽子,就是嘴甜。”
李爺慢悠悠地說了一句,手肘支着羅漢床,輕輕轉了個身。
阮寶生緊走幾步,湊到床裏,從腰間的荷包裏掐出一縷煙絲,續進李爺手上的煙袋鍋裏,“瞧您說的,兒子這嘴再甜,也越不過您的份位去。這是西北産的上等煙葉,用玉蘭花薰過,特別的香,您嘗嘗,要是覺得味兒好,兒子再想法子給您淘渙去。”
李爺嗤笑一聲,“行啦,我都被貶到這殺生害命的地方來了,你也甭巴結我了。”
阮寶生連連擺手,一臉摯誠,“您那是嫌棄我們這些小的不好教導,才跑到這裏來躲清淨。不然,就憑李爺的學問、見識,您要還留在宮裏,如今的司禮監掌印,還不是您的。”
李爺大笑出聲,翻身坐起來,在阮寶生頭上敲了一記,“別的沒學會,淨學你師父油嘴滑舌,人前一套背後一套,在我跟前誇得我一朵花兒似的,回了宮裏,還指不定怎麽編排我呢。鬼都不信你嘴裏的話。哼,怪不得你小小年紀,就做了麗坤宮裏的管事太監,就你這張嘴,死人都能讓你哄笑了。”
“瞧您說的,我哪有那本事,死人能笑,那不詐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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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爺聽見這話,又是一陣大笑,他知道阮寶生有事,又和他調笑兩句,就讓他說正事。
阮寶生把小二拉過來,往李爺跟前一推,“我老家的堂弟,想進宮,您老給驗驗。”
李爺這才仔細打量眼前的孩子,盯了兩眼,便笑道:“喲,好俊的模樣。”
小二的面目還沒長開,尚有一臉稚氣,但眉眼端正,姿容清秀,特別是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雙眼皮特別的深,眼睫纖長,更襯得一雙眼睛格外有情,眼波流轉時,已能看出一點絕色的意思。
只是這身子骨,也太瘦了些,不知道有沒有惡疾。
許久沒見過這樣好的苗子,李爺不由也上了心,他站起身,圍着小二來回轉了兩圈。
鄉下的孩子沒見過多少世面,一般遇到生人就會打怵,再這麽驗貨似的瞧他,是個孩子都得害怕,膽大的也得腿軟,膽小的直接就哭了。
小二也害怕,他緊緊攥着拳頭,腰板繃得筆直,一臉防備的盯着李爺。小二從小受苦,爹不疼娘不待見,全靠自己硬撐硬抗才長到這麽大,性子比普通孩子沉穩得多,也倔強得多,越是這樣逼迫他,小二就越是不肯服輸。
“還挺倔!多大了?”李爺捏了捏小二的肩膀,哼笑問道。
小二還繃着一股勁兒,聽見李爺問話,只低着頭不言語,阮興生怕人家不收,忙趕着替小二回答:“過了今年,就整十歲了。孩子小,不懂事,您多包涵。”
李爺瞪了阮興一眼,聲音也拔高了一個調門,斥道:“這孩子是啞巴?誰用你多嘴!”
阮寶生暗暗扯了扯阮興的衣袖,讓他別再多口。這也是入宮必走的程序,是查驗的一部分,為的是看看入選的孩子口齒如何,身體是否康健,行動作派是不是端正,若是結巴或說話不清不楚,甚至只是因為說話的聲音不夠清脆好聽,也能成為被拒收的理由。
阮興吓得不敢再搭言,李爺和阮寶生說話時,看着還挺面善的,可那一瞪眼,竟讓阮興覺得,這位李爺,可比他們縣裏的縣丞,有官威多了。
李爺又問小二:“叫什麽名字?”
小二頓了半晌,才回過頭去瞧了瞧他爹,見阮興一個勁兒地沖他眨眼,急得額角冒汗,人也往前撲着,恨不能上來替他回答。
小二咬了咬牙,這才小聲道:“小二。”
“大聲點!”
李爺吆喝一聲,小二吓得一抖,橫勁兒也上來了,瞪眼喊道:“阮小二!”
“嗯,聲兒還挺脆,”李爺這才滿意,又道:“只是這脾氣禀性還得好好調教調教,到了主子跟前,也這麽梗着脖子說話,不是找死麽。”
說着話,李爺又指了指小二身上的衣裳,“把衣裳脫了,我看看肉皮子怎麽樣。”
十歲的孩子已經知道羞恥,在爹媽面前也就罷了,在生人面前脫衣裳,孩子是怎麽也不願意的。
小二覺得自己變成了待宰的牲口,在李爺像刀子一樣的目光裏,被他如同淩遲一樣切割着,尊嚴被剮了無數刀,如今的小二,只剩下一副倔強不肯低頭的枯骨,木然的立在當地。
“快着點啊,我這還忙着呢!”李爺有些不耐煩,冷着聲音催促。
小二緊咬着牙關,雙手死死攥着衣襟,他不想在外人面前脫衣裳,他不想光着身子被人看,他想回家。
阮興在後面看着,小二不動,他急得跺腳,有心罵小二兩句,又怕再被李爺呵斥,在一旁抓耳撓腮,搖晃着身子,撓心似的着急。
阮寶生嘆了口氣,心裏罵娘,這要不是自己家的親戚,實在推脫不過,他才不幹這費力不讨好的事呢。
笑着上前,伸手就解小二腰裏的布帶,“我這弟弟就是腼腆,鄉下孩子,您別見怪。”
阮寶生說着話,已經扯開了小二夾襖上的布帶,往地下一扔,就去拉小二的衣襟。
小二掙紮起來,他臉色慘白,扭着身子,揮起拳頭就往阮寶生身上砸。
阮興急忙跑上前來,按住小二的手,和阮寶生兩個,七手八腳的忙了一氣,才把小二身上的衣裳扒了下來。
最後一點努力也被人踩的稀爛,小二突然憎恨起屋裏的人,父親,阮寶生,李爺,天底下沒有一個人能幫他,也沒有一個人在意他的委屈和憤怒。小二抱着肩膀,渾身發着抖,赤裸的皮膚被冷風一吹,骨節裏都是冷的,眼前早已一片模糊。
李爺瞧見這副光景,立刻皺了眉頭,“怎麽,這孩子不是自願入宮的?這可不成。寶生,你也知道規矩,若不是本人自願,淨身的時候,動刀的師傅可是不給下刀的。”
阮寶生的冷汗也下來了,他拉過阮興,問道:“五叔,這怎麽回事?你沒跟小二說好,就把孩子帶來了?”
阮興急了,高聲叫道:“怎麽沒說好?”
一步蹿到小二跟前,拽着他的胳膊把小二拎了起來。阮興急得大罵:“在家不是說得好好的,你也是答應了的。怎麽到了正經時候你就往回縮了。小二啊,你想想你娘,想想你兄弟,想想咱們家過的日子,你可不能反悔啊,你快和李爺說,說你自願的!你說,你是不是自願的,說啊!”
小二已經說不出話來,渾身抖得篩糠一樣,他被父親拎着,在屋子裏推來搡去,羞憤的感覺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濃濃的悲涼。
眼前這個大吼大叫的男人真的是自己的父親嗎,為了十兩銀子,就把自己賣了的人真是自己的父親嗎?
阮興還在逼問,眼珠子都犯了紅,今日拿不到銀子,他非得把小二活吃了不可。
這個扭曲了面目的男人,讓小二覺得陌生又可憐,他讓自己想想母親和兄弟,可他為什麽不問問自己,在他們做出這個決定之前,有沒有想想他呢。
十兩銀子,對于他們這樣的人家來說,的确是一筆天大的好處。小二持家幾年,知道家裏一年到頭,連半兩銀子都花不了。有了這些銀子,父母起碼幾年之間,都不用再為生計發愁;有了這些銀子,弟弟就不用每頓再吃稀的;有了這些銀子,哥哥也可以說一門差不多的的親事。
小二想了,他認真的想着,原來自己對于父母來說,還是有一點用處的。
伸出手來,推了阮興一把,腳下輕飄飄的,走到李爺面前,小二雙眼一閉,啞着嗓子喊道:“我,是自願的,我是自願入宮的。”
沒人逼我,沒有人逼我,小二心裏一遍一遍地吶喊,仿佛如此,就能真的變成自願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