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京城
其實也不算賣,按小二爹娘的說法,是他們給小二尋了條活路,不用再跟着他們受苦。
入宮做太監,小二并不懂是要做什麽,這其中的含意,他要經受多大的痛苦和侮辱,都是他現在所不能體會和理解的。
小二現在只知道,他不想離開家,他不想進宮。
在好長一段時間裏,小二都只是瞪着一雙大眼,茫然的看着父親的嘴一張一合。小二說不出話來,腦子裏亂糟糟的,像一團亂麻,被親人舍棄的打擊讓小二回不過神來,父親的聲音漸漸飄遠,他一句都聽不進去,只能從父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臉上體會到一點心酸和慌亂的味道。
“我,我不想去……我不去。”
小二的話才出口,徐氏就坐不住了。她扶着炕桌支起上身,一巴掌甩了過去,打得小二一個趔趄。
“去不去由不得你!不識好歹的東西!入宮有什麽不好?咱村的癞頭阮,過去家裏窮得稀裏嘩啦,日子還不如咱們家,可自打他家的大兒子進了宮,才十來年的光景,瓦房也蓋上了,丫頭也使喚上了,那日子過得,簡直是大變樣。你為什麽不去?留在家裏也是吃閑飯,還不如學他家大小子的樣子,一進宮去,每月就有一兩銀子的月例錢和三鬥米糧,正好拿來貼補家裏。你在家裏閑着,幾輩子能掙得來那麽多銀子!”
小二捂着紅腫的臉頰,死死地咬着嘴唇。他想說他沒閑着,他每天都在賣力幹活,家裏的活計也不輕松,一大家子五口人,只是洗洗涮涮就能累斷人的腰,這還不算他做飯、縫補、進山挖野菜和照看弟弟的,裏裏外外的活兒加在一起,讓小二沒有一刻是閑着的,他幹了四年多,從沒叫過一句苦。
小二擡起頭,仰着脖子求爹娘:“娘,我不去,我可以少吃飯,別讓我進宮……”
這還是小二頭一次大聲說話。
爹娘不喜歡他,小二在這個窮困潦倒的家裏活得格外艱難,看多了爹娘的冷臉,小二從小就比同齡的孩子更加擅于忍耐,也更加懂得看大人的臉色。他很少說話,因為他知道,沒有人在意他的感受,在爹娘的心目中,能幹活農活的哥哥和活潑讨喜的弟弟才是他們的兒子,而瘦弱沉默的小二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東西罷了。
就像現在這樣,遇到荒年,小二這個可有可無的東西,就成了家裏第一個被舍棄的犧牲品。
小二不想被舍棄,就算這個家再窮,再苦,也是他唯一的家。
“娘,我求您……”
小二扒着母親的胳膊苦苦哀求,他的話沒有說完,臉上就又挨了一巴掌。
挨了三巴掌後,小二終于明白,他的爹娘只是不想再白養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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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徐氏就收拾好包袱,從村子裏借了一斤面回來,饹了幾張粗面餅,還有十幾枚銅錢,一并給丈夫帶在身上,趁天色還早,送父子倆出了大門。
小二才洗了碗筷,雙手還濕淋淋的,阮興叫他出門,小二木然的站在門口,僵了一會兒,才在衣襟上蹭了蹭手,沉默着跟了上去。
徐氏也默默跟着,她手裏還拉着才五歲的弟弟。
弟弟從小跟着小二長大,特別粘他,知道小二要出門,昨夜就鬧了一宿,要跟着一起去。
“哥哥,早些回來。”
小二想笑,勉強扯了扯嘴角,卻只露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怪模樣。他彎下腰,摟着弟弟,點了點頭,輕輕應了一聲,“嗯。”
未來的命運是什麽樣的,小二一無所知,皇宮、太監,這些名詞對他而言都是遙遠而陌生的,究竟還能不能再回家鄉,別說小二,就連他的爹娘也是說不準的。
看着一臉菜色的弟弟,小二從懷裏摸出昨日徐氏給他的那塊紅薯,塞進弟弟手裏,“明哥兒留着吃吧,哥哥不用再挨餓了。”
那紅薯被一塊白布包着,裏三層外三層,珍而重之。弟弟接了過去,就扒開白布,急急地把紅薯填進嘴裏。
徐氏看着兩個兒子,又看到那塊紅薯,到底心疼起來。她一把抱住小二,止不住掉了眼淚,“你別怪娘心狠,家裏但凡有一點出路,娘也不會想出這麽個法子來。你進了宮,好好聽師父的話,将來要能混出個樣子,不用管爹娘,只記得幫襯你兄弟一把就成。”
小二依舊茫然的聽着,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聽母親哭得哀恸,心裏也酸澀得厲害,喉頭堵堵的,想哭,卻怎麽也流不出眼淚。
跟着父親上了大路,小二最後回頭看了村子一眼,如今剛剛立春,樹木還沒有返青,一切都灰撲撲的,沒有一點生機。小小的村莊掩在群山之中,離得遠了,只能看見一片灰蒙蒙的影子。
小二分不清哪個是自己家住的草屋,他看了一會兒,就被父親拉走了,那些灰蒙蒙的影子就成了他對家鄉僅存的印象。
小二住的村子離京城不遠,相隔百十裏路,父子倆腳程快點,二三日的就到了京城境內。
高大的城門矗立眼前,阮興心裏直犯怵。他緊緊拉着小二的手,小心翼翼地邁步,一路貼邊進了城門。
京中一片繁華景象,沿街有許多商鋪,叫賣聲不絕于耳,小二瞧花了眼睛,許多沒見過的物事一下子跳了出來,看什麽都是新鮮的。
阮興是頭一回進京城,一進城門就迷糊了,東瞧西看,等分清楚南北,他就立刻拉着小二鑽進一條巷子,找人問路。
人生地不熟,阮興問了許久,才找到鼓樓西大街,遠遠就看見一排青磚瓦房,院牆砌得平平整整,牆縫用石灰抹得筆管條直,朱紅大門前還有兩個石獅子守門。
阮興四下望了望,又找人問過,确認無誤,才敢叫門。
門環響了三聲,裏面有人應聲問道,“誰啊?”
“是,是阮老爺府上麽?”阮興的聲音裏發着抖,這樣好的房子,竟是過去同鄉同族,曾在同一塊土地裏刨食的親戚住的,他實在有些不敢置信。
意外之餘,阮興心裏也有幾分活動,甚至還多了一些野心和興奮。原本送小二進宮,是想給家裏省下一份口糧,少了一張吃飯的嘴,再有送孩子當太監給的一點撫恤銀子,家裏的日子也就能将就過下去了。可如今一看阮寶生在京中的這座宅子,阮興的心思就變了,他家的小二要是也能混到這個地步,那他們家可就徹底翻過身來了。
乖乖,這宅子,沒有幾百兩銀子可置辦不下來。
阮興這裏感嘆着,大門裏傳來開門的聲音。“吱呀”一響,門扇開了半邊,裏面露出一個人來。
來人是個老家仆,四十上下的年紀,穿一身半新不舊的青布褲褂,看着幹淨利索。
“你們也是為進宮的事來的?”家仆跟阮興說着話,眼睛卻瞧在小二身上,聽阮興答“是”,才搖了搖頭,念叨了一句“做孽”,領着小二父子進門。
家仆進去禀報,不多時阮寶生迎了出來,“五叔,我算計着你就該到了,本想去接的,誰料近日事多,就給攪和忘了。快請進。”
阮興忙陪笑:“你貴人事忙,怪不得你。咱們親支近脈,沒出五服,都是一家子骨肉,哪用講那些虛套子。”
又拉站在身旁的小二,“快給你哥哥見禮。”
小二不喜歡這個人。阮寶生沖誰都笑嘻嘻的,可那笑容假得很,讓人很不舒服,小二皺了皺眉頭,還是沖阮寶生躬了躬身。
阮寶生看在眼裏,臉上還是一副笑模樣,他領着小二父子進屋,命仆婦端上茶果,問了問家裏的近況,說了一回閑話,才把話頭轉到正題上。
“前些日子家裏就給我捎了信來,說五叔想送小二進宮,讓我給當個保人。我當時就駁了,還回信罵了我爹一頓。咱們阮家莊出我一個閹貨就夠了,如今還要再添一個,說出去你們不嫌寒碜,我還嫌丢人呢!”
阮興聽見話頭不對,這和原來說好的怎麽串了兩路,不由有些急了,從板凳上蹿起來,急道:“寶生,不是這話……”
阮寶生口齒靈利,不等阮興說完,就攔住了他的話,“宮裏哪是那麽好混的!五叔別看我現在的日子好過,你是只看見賊吃肉,沒瞧見賊挨打啊。淨身時受的苦就不提了,誰叫我家窮呢,沒法子。進了宮,那日子就更不好過,日日油煎火烤的,稍不留神,小命兒就丢了,死都不知怎麽死的。”
說到這裏,阮寶生突然壓低了聲音,屋中除了小二父子,再沒有外人,可他還是四下張望一番,才湊到阮興跟前,悄聲道:“這不,前些日子太子在東宮被人下毒暗害,宮裏又是一場腥風血雨,皇後震怒,命人捉拿真兇,宮裏的內侍宮女,凡是跟此事有一點瓜葛的,都被抓去嚴刑挎打,為此事,已經不知死了多少人,冤死的更是數都數不清。這就是我們當奴才的命,主子高興,就千恩萬賞,主子不高興,你那腦袋就不是自己的了。五叔,我說這麽多,就是讓你再想想,進宮容易,可進宮後還能不能活着出來,我可是擔保不了的。”
阮興聽得渾身發冷,後脖梗子直冒涼氣,他猶豫一陣,抱着腦袋思量,終于還是咬了咬牙,道:“進!”
不進怎麽辦?大老遠來了,一分錢沒拿着,難道還能再把孩子帶回去?再說,就算帶回去,日子可怎麽過啊,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家裏都沒糧下鍋了,還能怎麽辦。
阮寶生點了點頭,他也是從阮家莊出來的,知道他們那個地方,土地貧瘠,又沒什麽經濟作物,老天睜眼,風調雨順時日子還勉強能過,可一旦遇到旱災蝗災,那也只有賣兒賣女一條出路了。
“成。你想好就成。跟我走,簽了文書,就把孩子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