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清晨,穆雪衣醒來時,屋子裏已經沒有了周枕月來過的痕跡。
她單手撐着自己的身體,慢慢起來,拿了床頭的拐杖,艱難地拄着拐杖下地。
走到飄窗前,踉跄了一下才搖搖晃晃地坐下。
昨晚的小桌子還擺在那裏,小臺燈已經被貼心地關掉了。桌上吃的殘羹剩飯也都被收拾得一幹二淨。
手放上去,桌面冰涼,早已沒有了熱湯混沌滞留過的溫度。
穆雪衣安靜地坐在那裏,什麽也不做,只是摸着桌面。
她好像在等着什麽。
早就算好了的事。無非是早一兩個小時,或是遲一兩個小時。
但她還是希望能遲一兩個小時。阿月昨晚肯定沒睡好,她那麽累,應該多休息一會兒。
正想着這件事,門外走廊忽然由遠及近地傳來急躁的腳步聲。
而且不止一個人。
來了。
挺快。
穆雪衣閉上眼睛,莫名地勾起唇角笑起來.
北郊,不知名的荒廢工廠。
沉重的鐵皮大門被“轟”得一聲關上,空氣裏瞬間卷起一股子灰塵味,和腥酸的鐵鏽味混在一起,讓人聞一口就恨不得把喉嚨芯子都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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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衣倚着牆癱坐在角落,半擡着眼,挨個望過眼前站着的零零散散的黑裝打手。
她身上是一件已經被地上灰塵染髒的米白色襯衫,在剛剛的撕扯過程中,袖口和衣擺都被扯得開了線。
亂糟糟的寬薄襯衫裏,穆雪衣蒼白得仿佛一頭折斷了骨頭的病弱瘦鹿。
空蕩的工廠裏,安安靜靜的,仿佛掉根針都能聽見。
但那群打手身後卻傳來一陣陣“嚓——”“嚓——”“嚓——”的磨刀聲。不緊不慢的,帶着瘆人而陰狠的節奏。
忽然,那聲音停了。眼前站着的打手也往兩邊讓了讓。
穆如晴拎着一把沾了水的厚重菜刀,徐徐走近。走到穆雪衣面前,她就蹲下來,把刀放在穆雪衣瘦削的鎖骨上。
“我給你三分鐘回憶的時間,”穆如晴輕輕擡起刀柄,讓刀刃上的涼水順着刀尖滑入穆雪衣的領口,“婉婉幾點走的,坐哪一個交通工具走的,去了哪裏,還有,現在人的具體位置。”
穆雪衣沒有懼色,反而仰長了脖子,直視着穆如晴的眼睛。
“這可稀奇了,她不願意留在你身邊,走了,你找我做什麽?”她輕笑。
“穆雪衣,你和我裝傻?”穆如晴豎起刀背,淺淺一割,把穆雪衣領口的第一顆扣子挑斷,“有人看到了,昨晚她找了你,你和她說了一些話,她背着包出了門,然後,就再也沒回來。你現在和我說,她的失蹤和你毫無關系,你覺得我會信麽?”
穆雪衣沒有在意自己被挑開扣子的領口,往後靠了靠,像是脖子累了,另找了個舒服的姿勢。
“好吧,确實,和我有點關系。”意料之外的,她居然很輕易地承認了,“她想走,我幫她找了條路罷了。說起來,姐姐你的原因更大一些吧?你要是不結婚,她也不至于這麽幹脆地結束這拖了二十多年的孽緣,不是麽?”
聽到穆雪衣把她們之間的感情稱為“孽緣”,穆如晴的表情凝固了。
半晌,她忽然冷笑一聲。
“穆雪衣,你到底是憑什麽敢這麽挑釁我?!”
穆如晴捏緊刀柄,淩厲地舉起,不加停頓的,刀尖帶着風朝穆雪衣的脖子砍下去——
“大小姐!”後面一個黑衣打手連忙出聲,“這……這好歹是二小姐!”
力道猛地頓住。
穆如晴把刀停在了穆雪衣脖側的頭發上,涼悠悠地向後看了一眼,“我叫你們來,是讓你們來拉架的麽?”
打手們都不敢說話了。
她又看向穩坐如山的穆雪衣,不禁一笑:“你可真是坐得住。也是,你大可放心,這麽文明的社會,我怎麽能弄出人命呢?”
“姐姐,我坐得住,不是因為我篤定你不敢弄出人命,”穆雪衣勾起唇角,眼底清清澈澈,絲毫恐懼都不染,“是因為,你就算弄出人命,我也……”
她抿起唇,眼睛眯起來笑。
“……根本不怕。”
穆如晴的臉色僵住。
“我可以把我的計劃直接告訴你。”穆雪衣很坦誠地說,“想聽麽?想聽的話,讓你後面這些人走遠點,我講給姐姐一個人聽。”
穆如晴眼裏出現了肉眼可見的猶豫,她不想給穆雪衣耍花招的機會,但是她又不能不去了解有關于鐘婉的事。
思來想去,她還是擺了擺手,讓後面的人先走開。
等那些人退遠了,穆雪衣微微前傾着頭,在穆如晴的耳邊,把聲音壓低到只有她一個人能聽見的程度,慢條斯理地說:
“我這次回穆家,就是要報複你,報複爸爸。”
“我先把婉婉送走,激怒你,你就會用盡手段逼問我婉婉的下落。等你把我折磨掉半條命,或者直接把我弄死,你就再也坐不成穆氏總經理這個位置。”
“你有了污點,爸爸肯定不會任你這個炸.彈還在公司任職,因為你故意傷人的事一旦被捅出,公司一定會受到前所未有的風評打擊。等你卸任,我再在他面前裝得乖一點,聰明一點,他就會慢慢把我扶植起來。”
“然後,我會像蛀蟲一樣,不知不覺地滲入公司的每一個系統,一點一點,一點一點把穆氏挖空,直到最後,把這個公司……”
“……啃成空殼。”
穆雪衣又靠回了牆上,音調也随之恢複了正常:“可是姐姐,就算我全部告訴你了,你又能怎麽辦呢?你避得開麽?”
說着,她似乎覺得好笑,笑了兩聲,“怎麽辦吶?這全天下,也就只有我知道婉婉去了哪裏。你不折磨掉我半條命,你怎麽從我嘴裏把答案給摳出來?”
“可你一旦重傷我,你總經理位子,要還是不要啊?”
穆如晴死死咬着牙,胸口因為憋着一股氣劇烈起伏。她攥緊了手裏厚重的菜刀,一個字一個字地問:
“你就真的不怕,惹怒了我,我真一刀砍死你?”
“求之不得,”穆雪衣閉上眼,任人宰割的模樣,“你殺了我,你會直接被判死刑。阿月她不會放過你,周家的政治背景,不可能讓你有逃脫法律的機會。穆家大女兒殺了二女兒,這件事一出,爸爸公司也絕對是開不下去了。這樣更好,省了我後面巴結他的力氣。”
“下地獄而已,我才不怕。”
“就怕你們,不敢和我一起下。”
穆如晴恍惚了一下,腳下沒站穩,後退了一小步。
穆雪衣……
她的妹妹,從小到大,都柔弱得像一棵草的妹妹。
……居然……
懷揣着這麽毒辣的陰謀。
不對,不是陰謀。
是陽謀。
是明明全都告訴了她,她還不能不踏進去的,陽謀。
穆如晴哆嗦着吸了一口氣,後牙咬了又咬,緩緩道:
“所以,你是打定了主意,不受一頓折磨,就絕對不會說出婉婉的下落?”
穆雪衣:“你說呢,姐姐?”
穆如晴眼睛通紅,忽然上前,抓住穆雪衣纖細的脖子往後一按,讓穆雪衣的後腦狠狠在牆上一砸,咬牙切齒:
“你哪來的自信,敢賭鐘婉在我心裏的地位?你憑什麽覺得,我會為了她放棄我的總經理位置,和穆氏的大好資産?”
穆雪衣的頭在牆上猛撞了一下,眼前頓時起了一片黑,隔着一層模糊的光,她眯着眼看穆如晴,手指本能地抓上了穆如晴箍住她脖子的虎口。
“我還不了解你麽,姐姐……”她的嗓音含着一點近乎窒息的短促,“我從小……就看着你們在一起,看着你……打跑欺負她的小男孩,看着你十八歲時,在院子裏那棵楓樹下偷偷親她,還有……你看她的眼神……”
“和阿月看我的時候,一模一樣啊。”
她說這句話時,像是在嘆息。
穆如晴盯着穆雪衣,良久,手指開始慢慢縮緊。
“穆雪衣,你确實是厲害。沒錯,你賭對了,婉婉對我來說,的确比穆氏更加重要。也真是可笑,就算你告訴了我你的目的,我還是沒有辦法,只能往你挖好的坑裏跳。”
穆雪衣的脖子已經被穆如晴掐出了一道紅痕,可供她呼吸的空間越來越小,她已經控制不住地咳了起來。
“什麽聯姻,什麽總經理,我可以都不管了,穆氏的錢和權,我也可以都不要了,”穆如晴的眼裏帶着幾分釋然,淡淡地笑着,手下的力道卻越來越重,“告訴我,婉婉到底被你送去了哪裏?”
穆雪衣還在咳嗽。
穆如晴恨不能直接掐死她:
“她到底去了哪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穆雪衣臉上已經失去了血色,卻忽然開始笑了起來。看着穆如晴失魂落魄的模樣,她笑得整個人都在顫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穆如晴又抓着穆雪衣的脖子,把她的頭狠狠往牆上一磕。
看着鮮血從穆雪衣的後脖頸流下來,穆如晴怒吼:“你笑什麽呢!!”
“你現在知道,一輩子好不容易才愛上的那個人離開你是什麽感覺了?”穆雪衣笑着笑着,眼底浮起了一層淺淺的淚,“着急嗎?難過嗎?是不是連殺了我的心都有啊?”
穆如晴微微發怔。
穆雪衣抓緊了穆如晴掐着自己的手,用盡身上最後一點力氣沖她喊:
“你現在知道,當初我被你們逼着拿回文件後,阿月她是什麽心情了?!!”
穆如晴愣住。
手下的力氣也稍稍松了。
她一直以為,穆雪衣的報複,是對她從小到大的欺負、打壓、侮辱,是沖小時候她從她手裏搶走的洋娃娃,沖她故意砸斷的文具盒,和撕毀的家庭作業。
她以為,穆雪衣是為了給自己出氣才做的這一切。
可原來……
她不惜把自己的命都搭進去的這場算計,竟然……
都是為了……
周枕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