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黑夜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窗外飛過一只麻雀,翅膀擦過樹葉發出了沙沙聲。
帶着一點濕潤的柔軟觸覺,仿佛還殘留在臉側。
周枕月渾身僵住。
半晌,藏在被子裏的手握了握,才發覺指尖都冰得發麻了。
她壓住喉嚨裏的顫抖,用和往常一樣平緩的嗓音輕聲說:
“誰允許你親我了?”
穆雪衣趴在枕頭上,離周枕月很近,說話時的吐息都吹到了周枕月的耳根:“你允許了。這是我拿十年換的。”
周枕月的睫毛顫了顫。
她突然笑了一聲:“和我開這樣的玩笑很有意思麽?”
“我沒有開玩笑。”穆雪衣盯着周枕月的側臉,語調又輕又柔,“阿月,我真的喜歡你。”
她在枕頭上蹭了蹭下巴,半垂着眼,喃喃着:“我想陪在你身邊,以什麽形式都好。兩廂情願也好,合約捆綁也好,如果你覺得那份合約可以給你安全感,我願意和你簽十年,二十年,一百年。”
“我可以簽,但是你也要明白,”穆雪衣輕輕地伸出手,握住周枕月放在被面上的手,“就算不簽,我也不會再離開你了。”
周枕月抿住嘴唇,陷入了沉默。
她似乎想要說些什麽。
眼底裏,也似乎浮上了一層薄薄的淚。
但很快,她就斂起了自己所有的情緒,眼一閉,仿佛剛剛的一切都是夜色裏的錯覺。
Advertisement
她彎起唇角,“你今天哪根筋搭錯了?”
“不是今天搭錯了,是只有今天搭對了。”穆雪衣嘗試着收緊手指,緊緊地握住周枕月的手,說話的語氣像是嘆息,“忽然覺得,我或許應該早一點和你說這些。可是阿月,我很怕……”
周枕月的瞳孔滑到眼尾,看着枕邊的穆雪衣,聲音極輕:“怕什麽?”
穆雪衣深吸一口氣,像是在忍着哽咽:“我怕我說什麽你都覺得我還在說謊,我騙過你,我不知道你還能不能對我重新建立起信任,我……我相信你還喜歡我,可我不知道你……我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
她好像都沒辦法把語言組織成順暢的樣子。
周枕月移開目光,盯着天花板,蒼白地笑了笑。
“的确,兩個人在一起,不是只要互相喜歡就夠了的。”
穆雪衣咬住下唇,眼淚從眼角滑落到鬓邊,“我知道,我都明白。就是因為太明白了,才……不知道到底該怎樣自處。我不想再錯過一次,可……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也不甘心以現在這種不明不白的關系待在你身邊。我真的好想回到三年前的時候,至少那時我拉一拉你的手,親一親你,不用找什麽延長合約的借口……”
“雪衣。”
周枕月輕輕念出這兩個字。
這是她在那次山路塌方後第一次叫“雪衣”。
穆雪衣聽到她這樣叫自己,更是忍不住眼淚,快要哭出聲了:“嗯?”
周枕月抽出被穆雪衣握着的手,轉而覆在了穆雪衣的手背上。
“時間還長,我們可以慢慢來。”
穆雪衣蜷縮起來,哭得整個人都在顫抖。
周枕月淡淡地笑:“能等到你和我說這些,我很開心。但我沒有辦法現在就和你複合,因為我們之間還有很多問題都沒有解決。”
穆雪衣啜泣着說:“我、我知道。”
周枕月的聲音很低,襯在黑暗裏,沉得像一口幽井:“再追我一次吧,雪衣。”
她看向蜷縮着的穆雪衣,伸出手去,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發。
“或許……你再追到我的時候,所有問題就都會解決了。”
穆雪衣抹了一下眼淚,帶着哭腔說:
“我真的還能再追到你嗎?”
“你不試試,怎麽知道能不能呢?”
周枕月的指尖滑到了穆雪衣的發尾,那裏燙着很溫柔的卷翹弧度,盤旋着繞在她的手指上,帶着穆雪衣耳側的體溫。
可是還沒能多停留一會兒,那發尾的主人就忽然坐了起來,打開臺燈。
周枕月被亮起的臺燈晃得眯了眯眼,不太了解穆雪衣這個舉動:“你做什麽?”
穆雪衣爬下床,嗓音裏還帶着哽咽:“我……我給你寫情書去。”
周枕月:“……”
雖然有點無奈,但周枕月還是跟着坐了起來,靠在床頭,抱着雙臂看穆雪衣。
她知道,寫情書是穆雪衣表達喜歡的方式,以前她追自己的時候就寫過很多情書。她都保存起來了,專門找了個空房收藏,紮成好幾捆。
可穆雪衣的文筆其實很一般,寫那麽多都是一些非常零碎的東西,當成小說看都嫌水的那種。當年周枕月每天工作完還得熬夜看她的注水情書,經常看到一半就睡着了。
別的不說,催眠效果倒是不錯。
穆雪衣走到辦公桌旁坐下,臺燈的光落在她臉上,還能看見她眼角下縱橫斑駁的淚痕。她一邊抹眼淚一邊拿出信紙,迷茫地左顧右盼着找筆。
“筆在右邊第一個抽屜裏。”周枕月提醒。
穆雪衣找到筆,有點難為情地看了眼周枕月,說:“你先睡吧,我一晚上寫不完,寫完了再給你。”
周枕月卻說:“一邊寫一邊念給我聽吧。”
“這……”穆雪衣眨了眨眼,“好吧,反正你遲早都要看的。”
就這樣,穆雪衣寫一句,就給周枕月念一句。周枕月覺得OK的話會嗯一聲,覺得不OK會說“重寫”。
大半夜,兩個人一說一聽地寫着情書,莫名地有點像是家長給孩子聽寫。
在周枕月的指導下,穆雪衣終于寫成了一篇簡潔明了的情書,動不動人另說,但起碼篇幅長短和用詞用句都是正常人水平了。
周枕月說:“以後再寫,照着這個模板寫。”
穆雪衣皺了皺眉:“可我以前寫得也挺好的。”
周枕月:“照你以前那種寫法,追不到任何人。”
穆雪衣:“不是追到你了嗎?”
周枕月:“……那是被你煩的。”
“哦……”穆雪衣攥着筆,睫毛耷拉下來。
周枕月看她這個樣子,抿了抿唇,“……也有可取之處。”
穆雪衣眼睛亮了亮:“什麽可取之處?”
周枕月沉思良久,憋出兩個字:“字數。”
穆雪衣悶悶地長嘆口氣:“我要是有文學天賦,我就去學漢語言專業了,何必和金融學的概率論和線性代數打交道呢。”
周枕月勾起唇角:“可你再不會寫,當初也給沈教授寫了一年,不是麽?”
穆雪衣語塞:“我……那時候小……”
周枕月耐人尋味地笑:“也是,不是追別人玩剩下的套路,也輪不到我。”
穆雪衣神色一頓。
她眨眨眼,語氣變輕:“我怎麽覺得……這句話有點耳熟……”
“啊,對,”她突然想起來了,“林黛玉也說過這樣的話,人家送宮花給她的時候,她就說,‘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會給我’。”
周枕月眉尾一挑:“拿我比林黛玉?”
穆雪衣笑起來,放軟了嗓音,說:“黛玉妹妹很好啊,你和她一樣,都是又聰明又好看的人。”
周枕月今天跑了一天,尤其是下午彎着腰找了好幾個小時的鴨子,現在是腰酸背痛,也沒精力和她計較了,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睡覺吧。”
穆雪衣說了好,收拾好桌子,關上燈爬上床。
周枕月躺下的時候扶着腰,單手撐着床很勉強地放平身體。在養殖池彎腰太久了,本就不太好的腰椎痛得更嚴重,依稀還能聽到骨頭摩擦的細小聲音。
穆雪衣往床中間蹭了蹭,伏在周枕月身邊說:“我幫你揉一揉。”
周枕月閉着眼,嗯了一聲。
穆雪衣扶着周枕月的肩膀,稍微讓她側過去了一些,然後雙手伸進了她的被子裏,找到那一截與被子觸感十分不同的絲綢睡衣,十指輕輕按上去。
周枕月的睡衣是上衣與睡褲分開的,穆雪衣又按的是後腰那個地方,按着按着,睡衣的衣擺就被不知不覺地揉了上去。
指尖接觸到那片溫膩皮膚時,穆雪衣的心跳猛然開始不正常地加速。
因為被子掩着,她看不見周枕月的後腰,這就讓她指尖的每一分觸覺都被無限地放大了。每一節脊椎的起伏都在她的掌心裏,越是看不着,就越是忍不住腦補那窄薄骨骼被溫軟皮膚包裹的模樣。
她垂下眼,在被子的一條窄縫中瞥見了她睡褲的松緊帶。
就箍在腰窩的下面,因為腰太細,褲腰不是緊在皮膚上的,松松垮垮,像是沒紮緊的口袋。
周枕月太瘦了。
意識到這一點時,心裏那點不正經的胡思亂想瞬時被抛到了腦後。
她想起三年前,偶然的一次機會,她也見過阿月的腰。雖然也瘦,卻遠沒有現在這樣瘦。脊骨一節又一節,像是一具被野獸啃噬掏空的骨架,除了一層薄薄的皮,中間再也沒有能支撐起來的軟肉。
她鼻尖一酸,捂着嘴,拼命把翻湧的情緒壓下去。
誰也不知道周枕月這些年過的是什麽日子,就算周老爺子告訴過她一些往事,那短短幾句話,也不能陳述清楚周枕月的所有心情。
手指摸着脊椎,一節一節地撫過,數着一塊,一塊,又一塊。
就像是數着她虧欠着她的這些年。
每一年。
每一月。
每一天。
甚至是……每一秒。
周枕月挨過的痛苦,似乎全都化作了手下的一塊塊脊骨,割着她的掌心,連着她的心尖,一起割得血肉模糊。
或許是今天真的太累,剛剛又聽了一長篇催眠的情書,不知什麽時候,周枕月已經沉沉睡去了。
穆雪衣再也沒法掩飾住手指的顫抖,慌不擇路地把手從周枕月腰間收了回來。
她本可以忍住眼淚的,可是腦海裏忽然響起了剛剛周枕月和她說的那句話。
——“時間還長,我們可以慢慢來。”
淚珠終于一滴又一滴地順着眼角溢出,滑入發鬓。
她突然明白了。
其實阿月……從來都沒有真正怪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