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裂痕
譚向輝對這件事背後存在的隐患毫無察覺,一切反而是出乎意料地順利。他寫了兩張請假條,趁最後一節課課間,放在了上午沒課的班主任的辦公桌上——請假理由都是随口編的。上午的課結束之後,他沒有細想,拍了何因榮的肩膀,說了句“一起走”,便帶着他出了教學樓。
與他心裏的堅定相比,何因榮是有些慌亂不安的。昨天讓譚向輝去聽的那首歌,不知道他是不是去聽了,如果他聽了且聽懂了的話……那他現在叫他一起走,是要去做什麽?何因榮一邊跟着他向學校外走去,一邊惴惴地咽着唾沫,明明天氣不熱,偏偏手心裏都揉出了汗。路過單車棚的時候,他轉了個身,要進去取車,譚向輝卻叫住他,說:“不用騎車。”
“……啊?”何因榮不明所以。難道今天中午不回家了麽?
“唔,你跟着我就行了。”說着,譚向輝有些不自然地撓了撓頭發——很拙劣地掩飾着自己的忐忑。停了停,才又看向一臉茫然的何因榮,繼續說:“天黑之前應該能回來。”
和譚向輝一起坐計程車趕到高鐵站時,何因榮仍然處于迷茫的狀态。這一切簡直像夢一樣……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醒着的,所以應該是譚向輝瘋了吧?只說要跟着他,不說要去哪裏,這不是明擺着把他當傻子嗎。只是他就是吃了他這一套,一路上跟着譚向輝,一句怨言也沒有。
等進了售票廳,譚向輝才突然想起來一個不确定因素,他轉過身,問何因榮:“你帶了身份證嗎?”
“沒帶。”聳聳肩,何因榮故意撒了謊,黑框眼鏡後的一雙眼睛直直地看着譚向輝平靜的臉,試圖從上面看出點端倪來。
譚向輝看他聳肩的動作和眼底隐約的笑意,知道他是在說謊,便直說道:“別鬧。把身份證給我,待會買票了。”
到底是誰在鬧啊……他可真沒看出來,譚向輝還有這倒打一耙的本事。從書包裏找出身份證,何因榮把卡片遞給他,心裏暗罵自己的沒出息。一分鐘之後,譚向輝拿了兩張票,塞了一張到他手上,何因榮這才知道,原來他們是要去省城。
“還有十分鐘就要發車了,趕緊去月臺吧。”不顧何因榮詫異的表情,譚向輝還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指揮者模樣。他也有些奇怪,何因榮怎麽會這麽配合,不過配合總比不配合要好,等他們順利抵達了會展中心,車展應該剛好要開始。
何因榮應該會開心吧。
寫信的時間,是付莉莉從午休裏擠出來的,只是寫了好幾張,也沒找到一個好的開頭。她把亂蓬蓬的長發梳成高馬尾,煩躁地把那幾張寫廢了的信紙都團成了紙團,扔到了教室後的垃圾桶裏。現在教室裏只有她一個人,別的同學都回去午休了,這空蕩蕩的感覺讓她更覺得頭腦混亂,咬了半天筆頭,憋不出一句話來。
哎呀呀,譚向輝……你真是要把我操心死了。
本以為書信會把事情的尴尬度降到最低,沒想到,這居然會比當面說更加困難。付莉莉索性放下了筆,撐着下巴,看着教室前方的黑板發呆。如果直接說,“你那個叫何因榮的同學是個同性戀而且他喜歡你,你可得小心防備”,是在是太沒禮貌且神經過敏了些……如果委婉一點說,又怕譚向輝那個榆木腦袋找不到重點,一個勁地誤解她的意思,只會搞出更大的麻煩來。折中的話,她又想不到合适的措辭,搜腸刮肚了半天,才終于下定了決心——下次見面的時候,直接和譚向輝說清楚算了。做出了這個決定,她才松懈了下來,把筆紙一收,便起身回宿舍去了。
可惜她沒有預知的力量。如果她能早點知道,下一在五一假期見面的時候,這兩個人已經連朋友都不是了的話,她現在想的就不會是如何去“揭露事實”了。
她從來沒有見過譚向輝失落成那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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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比他們住的城市要繁華許多,高樓林立,人流如織,車水馬龍,在街道上發傳單的人尤其多。走在路上,譚向輝一臉冷冰冰,傳單的小妹們根本不敢往他面前遞,轉眼一看,旁邊還跟着一個看起來好相處許多的帥哥,手裏的傳單幾乎是自發地沖他飛了過去。何因榮也沒有拒絕,接過傳單,還不忘對她們笑那麽一笑,這個反應讓他手裏的傳單數量更加多了起來。等兩人走到會展中心門口的時候,譚向輝偏過頭一看,身旁那人的手裏已經是厚厚的一沓,若不是傳單的大小和樣式參差不齊,路人恐怕都要來何因榮手裏索要傳單了……何因榮臉上寫着“這種事我已經習慣了”,自然而然地走到一個垃圾箱旁,把它們扔進了可回收垃圾收集箱裏。譚向輝這才說:“進去吧。”
“會展中心?”何因榮打量了一下這棟頗為有設計感的銀色建築,入口旁豎着指示牌,上邊印着大大的“汽車展銷會”。他的心幾乎是被這五個字瞬間擊沉了。
“你要去看車展?”他問。
“嗯。勞斯萊斯今天在這裏展出。”一本正經地介紹着,譚向輝卻忽地發現何因榮的臉色有些難看,像是落了一層煙灰在皮膚上,又像是橫生的烏雲遮住了太陽。他再遲鈍,也能看出何因榮此刻情緒的變化。難道他不覺得驚喜嗎?
兩人就這樣僵持了半分鐘。
“回去吧。”何因榮終于開口,聲音有些抖,仿佛正抑制着什麽激烈起伏着的情緒。比如憤怒。他的眼神躲避着譚向輝,但裏頭的淩厲仍是一覽無餘,垂在身體兩側的手握成了拳頭,手背上鼓脹的靜脈正在随着脈搏跳動着。
他真的很生氣。
他真是沒想到,譚向輝會這麽做。虧他之前還覺得緊張,心裏甚至還存着一絲希冀。也許是譚向輝了解到了他的心情,要接受他,也說不定……可是到了現在這個局面,他只覺得失落,尴尬,憤怒,甚至還生出了點自我厭惡的情緒來。他從沒發現,自己原來是這樣一個樂觀的蠢蛋,譚向輝根本就沒有懂他的意思,而是完完全全地曲解了,他的一份心意就這樣被扔進了垃圾桶裏,就好像剛才自己手上的那一沓傳單。譚向輝收到了它們,卻從未想過,上面會寫着重要的東西,所以他再怎麽堅持怎麽隐忍,都是在做無用功。自己的心情,他永遠都不會懂的。
任譚向輝平常再怎麽鎮靜,這會兒也被何因榮突如其來的轉變弄得無措了。他向前走了一步,還沒說什麽,何因榮便立刻向後退了一步。譚向輝的步子僵住了,尴尬地站在原地,手還維持着半擡起向前的姿勢——剛才他想去拉何因榮的肩膀,可這個動作還沒做出,何因榮就先向後退了,他的抗拒是那麽的明顯。他臉上那冷靜的面具終于掉了下來,眉毛皺着,嘴角也拉得極平,問話更是沖口而出:“你怎麽了你?”
“沒怎麽。我只是想回去了。”這樣說着,可何因榮的樣子根本就不像是“沒怎麽”的狀态,轉過身,他的拳頭始終沒有松開,甚至握得更緊了,緊得連骨節都在發痛。這一次譚向輝沒有猶豫,一把便從背後拉住了何因榮的肩膀,這只手對何因榮來說,簡直與烙鐵無異,燙得他幾乎要燒着了,全身都在顫,喉頭甚至醞釀着即将爆發出來的怒吼。他擡手,用力甩開了譚向輝,目光裏裹挾着尖刀一般的暴怒,何因榮失控地沖他吼道:“我說了我想回去了!”
“何因榮!”譚向輝的聲音不比他大,但聽在何因榮耳裏,就像一聲響雷,徹底炸飛了他的理智。再也顧不得什麽應該不應該,合适不合适,何因榮脫口便把那個他曾決心永遠不會說出來的問題擺在了譚向輝面前:“你把我們的關系當什麽?”
本以為譚向輝會啞口無言,可他的回答卻幾乎是未經思索地:“我們是好兄弟。”
兄弟……兄弟……何因榮只覺得自己的眼前是一片血色,連胸口都劇烈地抽痛了起來,他擡起右手,揪住了左胸前的衣服,表情因痛苦而顯得更為扭曲。即使那副黑框眼鏡還架在鼻梁上,也沒法再幫他營造出溫雅的假象了。這份疼痛卻好像讓他猛地冷靜了下來,就好像一個渾身冒火的人,推門便從火爐裏逃到了屋外——而屋外正下着凍雨。原來,徹頭徹尾的絕望,是這樣的感覺。何因榮莫名想要發笑,他那上揚的嘴角,讓譚向輝的眉毛皺得更緊,可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才會把何因榮氣成這個樣子。
“我回去了。”再開口,何因榮的聲音已然恢複了平靜,他松開握在胸前衣服上的手,擡起來,用手背抹過了自己的嘴唇和下巴。做完這個動作,他沒有再停留,利落地轉過身,獨自向兩人來時的路走去了。
譚向輝想要把他叫住,卻怎麽也說不出話來,何因榮的背影并不高大,卻像是一堵堅實的無法推翻的牆,把他們兩個徹底分隔在了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