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江東的文學市場一下子變得極其繁榮, 稍微有能力一點的書坊似乎都趕着出了雜志,仿佛不這樣做就跟不上流行了一般。當然, 也不是所有書坊都這樣做,之前一直被稱作江東第一書坊的長信書坊就在這場浪潮中巋然不動。
也不是長信書坊的掌櫃不想這麽做, 實在是不敢。當初長信書坊只是因為謝懷卿無聊想寫話本才買下來的, 就算如今璇玑先生不再寫了,他也依然是長信書坊的背後東家, 東家沒有發話,掌櫃哪裏敢自作主張。
掌櫃有些擔心謝懷卿是不是忘記自己這個書坊了, 又或者是文昱書坊本就是謝家的産業,他不欲與自己人相争?
謝懷卿當然不會那麽健忘,謝家的家訓更不會這麽友愛, 事實上, 他此刻就正在和父親談論這樁事情。
謝章言笑道:“那謝謹有些本事, 你那幾個兄弟見他年末考核成績優異,為父又将臨江與白州兩地的生意交于他, 都卯足了勁去結交他,你怎麽一點也不動心?”
“父親知道我憊懶, 對這種事情向來沒什麽興趣。”
“在為父面前還裝模做樣, 讨打!”謝章言敲了一下兒子的額頭, “快說,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謝懷卿揉了揉額頭, 無奈道:“依父親的性子, 若真看好他, 給臨江一地便是了,何必将白州也給他,這不是平白讓他樹敵嗎?”
謝章言卻故意道:“你怎知為父不是想考驗他?”
“若真是考驗他,何必還将他困在內陸?”
謝章言笑了笑,沒想到笑聲卻引發了咳疾,謝懷卿連忙拿蜜水過來讓他喝下。他緩了緩,才道:“這一次你卻是想錯為父了,我其實很看好這個謝謹,有野心又有能力,若是給他機會,他未來成就不可限量。”
“哦?”
“當然,礦藏、船隊、本家的商堂,依他的本事,我當然也可以給他。可是凡事有利有弊,這個謝謹固然有本事,但他的野心太大了,手段也太偏激。我将白州給他,就是讓他磨一磨性子,他若撐過來,往後便是謝家又一柄利刃,若是撐不過,也只是一個旁支庶子罷了,不可惜。”
謝章言說完,見謝懷卿蹙起眉頭,搖頭嘆道:“你啊,什麽都好,可惜心腸太軟,往後要做了家主,這可是大忌。”說完,他又咳嗽了兩聲。
謝懷卿拍了拍他的背,等他的呼吸平穩下來,才道:“我皺眉并不是因為父親的話,而是覺得,這謝謹并非一柄利刃,而是一柄狼牙錘,父親想要磨磨他的性子,我只恐怕最後反被他這一把狼牙錘給砸了個不知所措。”
謝章言毫不在意地笑道:“他便是狼牙錘又如何,謝氏這座堡壘這麽多年不知經了多少風雨,還怕一個小小的錘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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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懷卿動了動唇,他見過謝謹,對這個人的看法與父親截然不同,他覺得謝謹身上有一種危險感,換做是他,或許會用個法子将這人完全打壓下去。但他畢竟還不是家主,父親雖與他聊起這些事情,卻也不會喜歡他來插手自己的決定。再說,就算自己是家主,謝謹在年末考核中成就優異,自己若随意打壓她,謝家的族老也不會坐視不理。
謝章言當然不是那種自負之輩,只是他身為謝氏族長,這麽多年看多了驚才絕豔之輩在謝氏這艘大船之下折戟沉沙,所以早就淡然了。
不過他也知道這個兒子向來不無的放矢,想了想,才道:“你是擔心如今在江東遍地開花的那些雜志?”
謝謹沒說是也沒說不是,謝章言便認為自己是猜中了。
“這小子的手筆的确不小,但他又能做什麽呢?無非就是吞掉幾個書坊而已,他總不可能吞掉整個江東的書坊吧?他若真有這實力,我就是幫他一把也無妨。”謝章言說完,自己都覺得可笑。這些書坊背後可不是無權無勢的,幾乎能在江東開書坊的,背後都是有世家在撐腰的,除非是謝氏親自出手,否則依靠小小的一個謝謹,只能說是異想天開。
“事有反常必為妖,我總覺得這個謝謹還有別的打算。”
謝章言無奈道:“我知道,你這些年一直暗中扶持芷凝,在謝謹未橫空出世之前,芷凝的确是商之一道最優秀的孩子,你讨厭謝謹我理解。但你也要看到,她畢竟是個女子,難道我堂堂謝家日後要靠一個女子出面和人談生意嗎?”
“父親,謝家祖訓‘以能者居之’,既然不看重嫡庶、出身,為何還要在意男女之分呢?”
“天道乾坤,自古之理,男人賺錢養家,女人相夫教子,天經地義,你又為何這麽固執,偏要為不可為之事?”
謝懷卿沒有說話,他自小被母親教養長大,他深知對方有多聰慧,絕不亞于父親。可就因為女子之身,她只能被困于後宅,與那些姨娘和小妾打些沒用的機鋒,平白浪費了一身才華。從那時起,謝懷卿便一直有一個疑惑,若是讓母親換個位置,她是否會成為另一種模樣?
謝章言也知道謝懷卿的心結在哪,自從他母親去世後,他在這上面一直有些鑽牛角尖。
謝章言在心中嘆息一聲,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當然,你沒有讓長信書坊随意踏足這個行業,還是做得很對的。去年年末那一場風波雖說并沒有釀成什麽大禍,但若是被有心人注意到,終歸不是好事,謝謹一個旁支還好,長信書坊挂在你的名下,若真插足了其中,恐怕會引起京中的注意。”
謝懷卿也從之前的情緒中走出來,點點頭道:“兒子知道。”
謝章言見他興致不高,也只得讓他先下去了。
謝懷卿回到自己的院子,就接到了手下的來信,卻正是有關謝謹的情報。雖然謝謹如今老老實實的,但謝懷卿心中總是不安,然而這畢竟只是他自己的一點感覺,也不能用莫須有的罪名就對謝謹怎麽樣,他只得讓人接着監視謝謹。
謝謹坐在書房,有些疲累地按了按額頭。他陡然接受了兩地的事情,臨江還好,畢竟是自己的地盤,可白州卻不同,白州民風本就彪悍,原來負責的謝家子弟又在此經營多年,對謝謹這個新東家十分排斥。
不過雖然麻煩,也不是不能解決,謝謹煩惱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過了年之後,父親找到他,說是為他找了一樁婚事。說來可笑,謝謹都二十好幾了,他那幾個嫡出的弟弟都已經兒女成群,他卻依然獨身一人,他生母早亡,父親不關心,嫡母就更加不會關心了,若非他如今出息了,恐怕還沒有人會想到要給他娶妻。
謝謹本以為父親會給他找嫡母娘家的姑娘做妻子,畢竟嫡母曾不經意地在他面前說了幾回,只是他從來都沒有回應而已。
但他沒想到父親給他找的竟然是個門當戶對的妻子,對方也是臨江城中的世家,雖然遠不如謝家,卻也是延綿百年,更別提這姑娘還是個嫡出的。
看着謝謹驚訝的表情,謝父還擔心他是覺得對方出身有些低了,解釋道:“楊家雖然不如比不上裴氏這樣的名門,卻也是書香傳家,這位楊姑娘更是知書達理、溫婉賢淑,俗話說娶妻娶賢……”
“父親誤會了,我并沒有看不起楊家的意思。”謝謹淡淡道。
他自己不過是謝家旁支,還是個庶出,真要比起來,反倒還是高攀了人家。他吃驚是在于在這件事上,嫡母和父親都沒有占到一點好處,謝謹第一時間就懷疑這裏頭有貓膩,随即又搖搖頭推翻了自己的這個想法。
他如今雖然有了些成績,但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他們根本就沒有必要這麽曲折,直接讓他娶了嫡母娘家人就是,到時他們自然能牢牢掌控他的後宅,總好過将這樣一個後臺強大的姑娘拉入局要好。
謝父看到他冷淡的表情,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怨恨我和你母親,但這世道就是這樣的,你有幸生在謝家,所以才有翻身的機會。旁的我不再多說,但楊姑娘的确是個很好的選擇,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若是換了從前,謝謹定然想也不想就答應了,可如今他卻陷入了躊躇。
他的心頭隐隐浮現出一個姑娘的身影,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對一個女人動心。雖然很多年後他回想起這件事的時候,覺得自己不過是身處黑暗,所以向往那一束不小心照射進來的光芒,但實際上他根本就不了解對方,他只是固執地喜歡他心中所構造出來的那個姑娘罷了。
但此刻,謝謹的人生第一次沒有因為利益而做決定,他難得這般猶豫不決,理智分明告訴他楊姑娘才是最好的選擇,可情感上卻遲遲不肯答應。
正在這時,有人敲了敲門。
“進來。”
進來的那人正是一直跟着他的護衛,手裏提着東西,對他道:“東家,東西已經準備好了,可以出發了。”
“出發?”
護衛一愣,有些遲疑道:“今天……不是夫人的忌辰嗎?”
謝謹一驚,他最近忙碌不堪,竟然連生母的忌日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