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一開始是在茶樓的時候, 有人質疑:“律法明文規定,逃奴要處以鞭刑, 若這麽輕易就将人放過,置國法于何地?!”
這人穿着儒衫, 看起來就像是個書呆子, 一旁有人嗤笑道:“話本故事而已,較什麽真!”
可這人卻不依不饒, 一定要與對方辯論,兩人的聲音不小, 很快就吸引了一衆茶客。
有人贊同這書生的話,自然也有反對的,反對之人卻也是個書生, 卻秉承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不論世家還是奴仆都是陛下子民, 唯一能決定這人生死的只有陛下,既然陛下封了他為将軍, 那他就不再是世家奴仆。”這樣的觀點。
兩人引經據典,辯論得酣暢淋漓, 也讓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其中也有不少人分別支持兩人的觀點, 竟也技癢地一同上場辯論起來, 到了日落時分竟然還沒有分出勝負。
不少人意猶未盡,便約好第二日再戰。因着恩科在即, 大部分有志科舉的飽學之士都進京赴考了, 還留在城中的讀書人大多是有錢有閑的無聊之人, 每日裏無所事事,這個提議正中他們下懷。
于是第二天,衆人又聚在茶樓開始吵。
連着三天都沒有誰能說服對方,反倒是這件事成了臨江城的一大奇景,在最新一期的《晉江月刊》上,也出現了這道題目,底下還有一些人對此的看法。
這般緊跟熱點的行為果然引發了熱議,許多原本對雜志沒什麽興趣的人,也忍不住去買了一本。
更別提文昱書坊還新出了租書的服務,只需要五個銅板就能将雜志租回去看一天,更是讓不少人都為之心動,剛剛放出來的二十本雜志立刻就被人租完了。
在這種時候,你要是說你不知道《虎将軍傳》或者《晉江月刊》,都會被人給鄙視的。
一時之間整個江東都仿佛陷入了這種狂熱的辯論之中。
蘇清漪坐在謝氏別院中,聚精會神地看着各地傳回來的消息,不過短短半個月時間,由這個故事所引發的讨論幾乎火遍了整個江東。而這一切并非巧合,若非有人故意設計,又怎會處處都讨論,又怎會傳播的這麽快呢?
坐在她對面的謝謹神色難辨,只是眼底卻難掩震撼。
因為這件事要保密,所以知道這件事的只有蘇清漪和謝謹二人,謝謹幾乎是看着蘇清漪一步一步地将局面引導至了如今這樣的地步,将整個江東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看似膽大妄為,卻竟然真的被她給做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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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到這一切所帶來的含義,謝謹激動地渾身戰栗,一雙手甚至在微微顫抖,不得已握緊了拳頭放在桌下。
他卻不知道,蘇清漪此刻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這麽從容。
蘇清漪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她沒有想到會這麽艱難。這與寫小說不同,一切都是不可控的,她幾乎是如履薄冰地走到了這一步,可接下來她卻猶疑了。
她想要做到以民意逼迫世家和官府解除掉郁長青逃奴的身份,可是若現在就這麽做,目的性就太明顯了,很容易引起他人的反感,甚至那些原本支持的人也會轉而攻擊他們,這就得不償失了。
所以,哪怕如今這個話題火遍了整個江東,她也依然不曾有半分舉動,因為她還要将水攪得更加渾濁一些,只有渾水摸魚才最為安全。
可是,她知道,她若真這麽做了,往後的事情就再也無法掌控了。
但事已至此,她也沒有別的辦法。
最近一段時間父親不知找了多少人,卻沒有一個人能解決這件事,甚至郁長青也已經心灰意冷,要接受自己的命運了。
可是蘇清漪想起他那個找上門的叔叔,毫無廉恥地謊稱自己找郁長青找得多麽辛苦,絲毫不曾提及在郁長青瀕死之際,他是如何狠心地将人丢在了亂葬崗。
可不管他再怎麽無恥,在律法上他卻是對的,所以哪怕他話裏話外找郁長青要錢,毫不掩飾自己的貪婪,郁長青也沒有一點辦法。然而蘇清漪知道,這樣的人是喂不飽的,而且只要郁長青的身份問題不解決,這就永遠是一把懸在他頭頂的劍。
而這,恐怕是郁長青唯一的機會了。
在臨江的一家茶館中,蕭澤與表弟關奕傑正坐在樓上雅座,饒有興致地聽着底下兩方的辯論,關奕傑問道:“表哥,你覺得哪方說的有道理?……表哥?”
蕭澤連忙回過神:“什麽?”
“表哥你最近怎麽了?”關奕傑疑惑地看着他,“自從上次你在茶樓聽完《虎将軍傳》之後,你就一直這樣魂不守舍的,叫你也不答應,你不會是撞邪了吧?”
“去去去,會不會說話!”
“我這不是關心你嗎?”
“一邊去,我正煩着呢!”
關奕傑委委屈屈地去了另一頭,蕭澤周身有了一瞬間的清淨,可他卻更煩躁了。而這一切正是來源于幾天之前在茶樓裏聽到的《虎将軍傳》。
蕭澤聽說這是顏先生新寫的故事,這才巴巴地來茶館聽,一開始他也只是聽着這個故事有趣,可越聽卻越覺得有些不對勁,尤其當聽到男主角最後得勝的那場戰役時,他震驚地險些從椅子上跳起來。
蕭澤的記性很好,所以他很清楚地記得許久之前,他和蘇清漪聊天時,蘇清漪曾說過一個類似的故事,而和如今聽到的雖然有些許差別,但大體都是一樣的。
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蘇清漪給他買《仙緣》精裝本的事情,一開始他以為是謝謹的關系,可若蘇清漪自己就是顏……
他連忙搖搖頭,将腦海中這個離譜的猜測給丢出去。
怎麽可能?!她不過是個和自己一般大的小姑娘罷了,怎麽會寫出那樣的故事?!只是他越這麽告誡自己,就越發控制不住自己往那方面想,甚至平日裏一些不曾注意的小細節都浮現在他的腦海中,而蘇清漪的身份也就越發可疑起來。
就在蕭澤還在想這些的時候,樓下在辯論的人群卻突然發生了一些騷動。
關奕傑連忙招呼他過來看。
原來不知是誰将話題扯到了“既然都是陛下子民,世家憑什麽就高人一等”這上面來。
其實大部分人都知道,這就是多年一直盛行的規則,他們早已習以為常。可即便如此,心中多少還是有怨憤的,平日裏沒法發洩出來,然而借着辯論的名義,卻可以将自己一直想說卻不能說的話一股腦地說出來。
沒人能夠抗拒這種誘惑。
然而參與辯論的也有不少世家旁支,作為利益的既得利者,在這個問題上,雙方的身份就确定了他們天然的立場,比起之前還算友好的辯論,這個話題顯然讓場中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圍觀的吃瓜群衆卻來了興趣,不少人在一旁起哄。兩方人馬又重新展開了辯論,只是□□味明顯重了許多,最後竟然直接在茶樓吵了起來,還差點上演全武行。
慌得茶樓老板一邊勸架一邊派人趕緊去請捕快過來。
就在老板好不容易要勸好的時候,人群中卻突然傳來一聲陰陽怪氣的聲音:“有什麽可争的,賤民天生就是賤民,貴人就是貴人,這是天注定的事情,賤民們不如早死早超生,看下輩子能否投個好胎!”
那些世家旁支原本就被對方惹出了真火,突然聽見這麽一句話,一個不過腦子的直接就道:“說的是!你們這些賤民就是再怎麽辨也改變不了你們的身份的!”
這句話就像是捅了馬蜂窩,便是一些原本只是吃瓜看戲的群衆也不忿了。不知是誰說了句:“他們都是世家的走狗,就會欺負咱們這些沒門沒路的老百姓!”
“就是!咱們沒法奈何那些世家大族,難道連這些狗日的都罵不了嗎!”
于是那些世家旁支都遭了秧,不知從哪裏飛出了一個爛雞蛋直接砸在了說話那人的臉上,腥臭的蛋液順着他的額頭一路流了下來。
圍觀的人群頓時爆發出了一陣大笑,還有那等促狹的,捂着鼻子怪叫道:“臭啊!臭死了!”
那人其實說完就後悔了,但還沒等他補救就遭遇了這樣的事情,頓時面色難看,怒吼道:“哪個混賬幹的!”
可是沒有人回應他,只有一口濃痰從人群中噴了出來。那人面色大變,連忙後退,也不知是誰伸出了一只腳,他腳下一絆,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
人群中又傳來怪聲:“做狗做習慣了,怕是不會做人了吧!”
衆人哄堂大笑,不少人露出快意的神情。
那人卻是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提着拳頭就将最近那個大笑的人給打趴了。卻不知他這一舉動就像是往熱油鍋裏潑了一瓢水,原本礙于世家之名只敢在一旁嘲笑的百姓們都露出憤怒的神情,一窩蜂沖了上來,直接就将這人給淹沒在了人海裏。
一時之間整個茶樓都遭了秧,只聽見拳頭撞擊肉體的聲音,甚至連捕快來了都沒法将混戰的人群分開。
這讓坐在另一邊觀察着事态發展的蘇清漪有些措手不及,她原本只是安排了人将話題扯到世家與平民的對立面上,她知道只有這樣才能将事态引向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可這一切就猶如在鋼索上跳舞,一個不慎事态就會失去控制,于是,她不知推演了多少遍,甚至還準備了相應的後手,就是為了以防萬一。
可最糟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那一句陰陽怪氣的話猶如一個火星子,直接被丢在了一堆□□中間。蘇清漪的後手并沒有起作用,那些人被刺激地完全失去了理智。
事到如今,一切已經完全脫離了她的掌控。
比起神色不定的蘇清漪,反倒是坐在她對面的謝謹面色如常,甚至還替她倒了杯茶:“喝些茶水潤潤嗓子。”
他的話仿佛點亮了蘇清漪腦海中的一盞燈,許許多多的猜測滑過,最終定格在一個蘇清漪不願意相信的猜測上面。
“是你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