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謝謹知道蘇清漪出事到他來蘇家, 已經是兩天以後的事情了。
蘇清漪已經好一些了,只是依舊臉色蒼白, 時不時還咳嗽幾聲。
謝謹難得有些愧疚,他這兩天沒做別的, 就光查這一件事情。好在謝家這麽多年在江東的布置也不是白給的, 一查之下果然查出了一些貓膩。
然而查出來之後,謝謹卻犯了難。
他斟酌着同蘇清漪道:“此事歸根結底還是我太過激進, 卻讓蘇姑娘受了無妄之災,抱歉。”
“……那張大牛已經逃了, 但我們還是查出他是合隆書坊程川的手下,我上門去找了程川,他礙于謝家不敢對付我, 所以才将主意打在你身上, 他說他只是想綁架你, 讓你給合隆書坊寫書,并不打算要你的命。”
蘇清漪沒有說話。
她想到在江邊, 那個男人眼中的殺機,即便過去了這麽久, 現在回想起來依然讓她不自覺打了個寒顫。她敢肯定, 對方當初是真的想殺她的。
她不信以謝謹的能力會查不出真相, 只是不管是程川說謊還是背後有其他人操控,謝謹都沒打算再同她說, 他只是拿一個過得去的理由安撫她罷了。
或許他有苦衷, 或許他已經和對方達成了什麽協議。
但這些同她蘇清漪沒有任何關系, 她這才意識到,從一開始,謝謹與她的合作就是不平等的,他從未将自己放在與他同一平面。所以在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之後,他根本不會想要告訴她真相,或許在他看來,他親自來一趟,便已經是最大的尊重了。
謝謹見蘇清漪臉色不虞,想了想,又道:“蘇姑娘放心,程川做下這些事情,我必然不會讓他好過的。只是如今時機尚不成熟,還請你暫且忍耐。”
“忍耐?”蘇清漪玩味地說出這個詞,一股無名火卻在心頭升起,她輕笑一聲,“忍耐什麽?忍耐着被人蒙在鼓裏的滋味,還是忍耐着下一次殺機?”
謝謹皺起眉頭:“蘇姑娘這話是什麽意思?”
“謝公子莫非真當我只是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随随便便就被人說服了?”蘇清漪的臉色冷了下來,“當時那人究竟是想殺我還是想抓我,我比謝公子清楚得多!”
“蘇姑娘放心,在下保證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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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過寫個話本,莫名其妙被人追殺,連累月生險些也丢了性命,謝公子卻還替真兇遮遮掩掩的,我倒不知,謝公子的保證還有幾分信譽。”
謝謹臉上的平易近人也消失了,淡淡道:“若蘇姑娘之前肯聽在下的,住在謝家別院,旁人多少會顧忌些,也不至于生出這無妄之災了。”
蘇清漪卻只覺得好笑:“按謝公子的意思,這倒是我自作自受了?”
“在下不是這個意思。”謝謹想着她畢竟是個小姑娘,剛剛遭遇生死關頭,便是有些無理取鬧也是正常,便又放緩了神色,“蘇姑娘終歸是帶我受過,你放心,我定然會還姑娘一個公道的。”
蘇清漪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輕笑道:“謝公子是否覺得我是無理取鬧?”
“并沒有,姑娘多心了。”
謝謹見她一直揪着這個不放,心中也有些膩煩。
這件事情發生之後,他才恍然意識到文昱書坊看似鮮花着錦之下,其實正如空中樓閣,搖搖欲墜。
如今文昱書坊看似十分火熱,實際上全是因為有蘇清漪的關系。
預售一事看似替書坊降低了成本,但其實卻是将整個書坊系于蘇清漪一人之身。一旦她真的出了什麽事情,不說文昱書坊日後的發展了,就眼前《仙緣》第三冊 的預售這道坎他就沒法邁過去。
文昱書坊之所以一直能在臨江城中屹立不倒,靠的正是多年積攢的名聲。要是名聲毀了,書坊就完了,他謝謹也完了。
謝謹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這才意識到,之前他提出預售的法子時,葉奉書為何會極力反對了。這與之前精裝本的事情不一樣,他動了太多人的利益,打破了衆人維持多年的潛規則,也難怪旁人會出手對付他。
只是連續的成功已經讓他失去了最初的謹慎,認為是葉奉書太過保守,所以一意孤行,如今才後悔莫及。
可他也沒有辦法,只能硬着頭皮走下去。哪怕他已經預見了未來會多麽舉步維艱,他這一手打下來的大好局面也會拱手讓人,甚至他積攢的威信也會在這一次事件中受到多大的影響。
這對于踏上商場便一直順風順水的謝謹來說,簡直是天大的打擊,對他這種自尊心奇高的人來說,更是奇恥大辱。可他卻不得不将這些恥辱咽進肚子裏,甚至明知對方使絆子,也不得不低頭和別人賠禮道歉。
這是他實力不濟,他認了。
可眼下一個小姑娘也能在他面前大放厥詞,這讓他如何能忍?!
若非這蘇清漪如今對于文昱書坊這般重要,他早就不耐煩和她說了。
“謝公子覺得,他們是對的嗎?或者我該問,謝公子覺得自己做的是對的嗎?”
謝謹一愣。
蘇清漪深深地吸了口氣,她只覺得心跳鼓噪,這種震動傳到了腦子裏,撐得腦袋漲漲的疼。她知道這個時代就是不平等的,這種階級分化是刻在了他們的骨子裏的,自己這種在乎人命在乎人權的,才是這個時代的異類。
可是她忍不下去了。
哪怕穿越已經這麽久了,但她其實還未完全适應過來,她努力克制自己那些不合時宜的觀念,逼迫自己融入這個時代。表面上看起來并沒有什麽問題,但其實這些東西就像是一層又一層的壓力堆積在了身上。
而江邊那場驚心動魄的追殺就像是最後那根稻草,把她徹底壓垮了。
她知道這與謝謹沒什麽關系,從他的角度來說,他的所作所為并沒有問題,甚至他還屈尊纡貴過來安撫她,這已經是這個時代難得的體恤了。
她沒有任何道理朝他發火,但蘇清漪控制不住了,她知道她必須要找個出口将這些東西發洩出來,否則她會崩潰的。
“謝公子讓我躲去謝家別院,是因為我的身份不如對方,所以要依附于強大的勢力,狐假虎威以保護自己和家人的安危。而我不這樣做,所以出了事就是我活該?”
“他們視人命如草芥,仗着自己的身份為所欲為,難道是對的,是理所應當嗎?我身份低微,權勢地位不如對方,難道我就是錯的嗎?”
“這世上難道難道沒有天理公道?!只有生來地位高低就決定一切嗎?難道地位高者就永遠高高在上,肆意妄為,生殺予奪。而地位低者,性命攸關之際,連自己被追殺的理由都不能知道嗎?”
“在謝公子看來,我未曾出身于王公貴族勳貴世家,這是我生來就帶着的原罪嗎?!”
蘇清漪不管不顧,将遮羞布扔到了地上,将所有人都遮遮掩掩的現實本質展現在了人前。
然而面對她的咄咄逼人,謝謹卻愣住了。
他恍惚想起了他曾經也對着老天發出過這樣的憤怒。
謝謹并非正室所生,他的母親是一名通房,雖然容貌漂亮,卻膽小懦弱。父親妾室衆多,兒子也不少,所以對他們母子倆并不特別上心。
謝謹與母親在謝府卑微地活着,本以為能平安度日,沒想到母親竟不小心惹到了主母。她身份低微又不得寵愛,就算被主母害死也沒有人能替她伸冤,最後只能一卷草席裹了扔去了亂葬崗,別說是進祖墳了,就是一口薄棺,一個墳頭都沒有。
那年的謝謹還不到十歲,已經看盡了人情冷暖,世态炎涼。
他從家裏跑出來,用手還有木棍磚瓦,一點一點挖了一個坑,親手将母親傷痕累累的屍體放進去,然後流着眼淚咬着牙齒,一點一點将土蓋上。
他發自內心地痛恨世間的規則,對着那個小小的墳茔,他發誓要往上爬,要反抗這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命運。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看似成功了。
幾個嫡出的兄弟被他打壓的擡不起頭,從前對他不上心的父親逐漸重視他,從前對他冷漠厭惡的嫡母,也不得不擺出一副谄媚讨好的姿态。他是這一支的希望,他被人稱作謹少爺,他擁有了錢財、權勢、地位。
然而,他成為了他最痛恨的那種人。
“你說得對。”謝謹喃喃道,眸中是深切的懊悔。
蘇清漪原本還能義正言辭地怼他,但如今對方示弱,她反倒不知道再說什麽了,只得硬邦邦地補充道:“我如今生着病,腦子不清楚,說的這些瞎話謝公子別介意。其實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們好,可是我們都已經習慣住在這裏了,只能辜負你的好意了。”
若換了從前,謝謹大概會覺得蘇清漪這人又固執又沒有自知之明,此刻卻覺得她是種真性情。
他看着蘇清漪,目光不自覺變得柔和:“沒關系的,況且蘇姑娘說的也很有道理,倒是我孟浪了。”
蘇清漪被他的轉變弄得有些讪讪的,狐疑地看着他。
謝謹笑了笑,想着來日方長,便拱手告辭了。
蘇清漪沒将那天的事情放在心上,她想着自己得罪了謝謹,往後只怕要被書坊刁難。沒想到謝謹卻絲毫不在意一般,不僅如此,他還搶了葉奉書的工作,親自與蘇清漪溝通。
除了聊話本的事情,偶爾也會漫無邊際地聊些其他的東西。
蘇清漪卻一點也不受寵若驚,只覺得渾身都不自在。
後來隐約知道了文昱書坊出事,蘇清漪覺着,謝謹大概是怕她這棵搖錢樹跑了,所以才親自上門做足了禮賢下士的面子,以表示對她的尊重。這麽一想,謝謹這些行動就都有了解釋。
蘇清漪以為自己找到了原因,也松了口氣。又覺得這位謝公子想得有點多,想想也知道,當初追殺她的多半也是臨江城的某個書坊,她在不知道對方是誰的時候,怎麽可能去找別的書坊?所以哪怕對文昱書坊也有些膈應,也只能忍了。
想一想,這位謝公子不管做人還是做事都這麽遮遮掩掩,一點都不敞亮,倒真不如和小侯爺那種直性子相處來得輕松。
說起小侯爺,蘇清漪這才想起小侯爺被抓回去以後似乎一直在被關禁閉,她有點不好意思,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小侯爺也不會被那麽快抓回去。
也不知道小侯爺現在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