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蘇燮的話一落音, 現場頓時鴉雀無聲。
族長皺起眉頭:“慎之,适可而止, 可不要過頭了。”
蘇燮還沒說話,田老漢卻忍不住了:“話可不是這麽說吧, 蘇二哥, 慎之只是拿回自己的東西,又有哪裏做的不對了?”
族長喝道:“我們蘇家的事情, 你一個外人插什麽嘴!”
“那我呢?我也不能插嘴嗎!”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族長悚然一驚, 回頭看去,正看到一名方正臉的老人面沉如水地走了過來,他身後還跟着不少人。
“裏……裏正!”
裏正目光威嚴地看着他:“若非旁人告訴我, 我還不知道你做了這麽多荒唐事情!”
族長想要辯解什麽, 但在裏正的視線之下還是閉了嘴。
裏正這才看向蘇燮:“慎之, 此事是族中待你不公,你若是後悔, 老夫可以替你做主。”
蘇燮只是搖搖頭:“多謝裏正,但慎之主意已決。”
裏正見他面色堅決, 也就不再勸, 轉頭看向目光閃躲的族長等人:“這好好的蘇家村讓你給弄成了這個樣子, 你怎麽好意思面對蘇家的列祖列宗?!”
族長辯解道:“是慎之執意要除族,與我們有什麽關系?”
裏正冷笑一聲:“若不是你們欺人太甚, 他又為何寧肯做出這麽大的犧牲也要除族!真把人都當成傻子了?!”
族長就不敢說話了。
蘇燮朝裏正拱了拱手, 說明了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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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正恨鐵不成鋼地又瞪了一眼族長, 這才道:“沒聽到嗎!還不去将拿了人家的東西都還回來,真要抖落出去,鬧得人盡皆知,你是想要被鄉民戳脊梁骨,令咱們陶邑鄉都跟着蒙羞嗎!”
裏正發了話,不管族長心裏在想什麽,都不得不連忙将命令給發了出去。
所有村民都做鳥獸散,只有那些不曾占蘇燮一家便宜的,還站在原地。
裏正嘆了口氣,對蘇燮道:“慎之,此事是老夫不察,令你蒙受委屈,今日定給你一個交代,你要做什麽盡管做,不必擔心。”
蘇燮露出感激的表情,其實這件事說到底也是族中內務,按理與這位老人沒有關系,可他仍然願意站出來替他撐腰,已經很不容易了。蘇燮因同族而冰冷的胸腔也漸漸有了熱度。
“多謝裏正。”
沒過一會,就有人搬着家具陸陸續續地過來了。
祠堂前的空地上漸漸地堆滿了東西,桌椅、櫃子、門板、還有不知何時混入其中的一根房梁。蘇燮看着這些熟悉的家具,臉上露出複雜的神情,既是懷念又是痛苦。
而在場衆人,除了蘇培幾人面帶憤恨之外,其餘的蘇家人臉上都帶着不同程度的羞愧。
族長是最後到的,身邊幾個壯漢擡着一架拔步床,這床極重,六個人擡着都晃晃悠悠,手臂上的青筋都鼓了出來。
族長的老婆跟在後頭喊着:“停下!快停下!把我家的床給還回來!”
看到這張床,蘇燮似乎有一瞬間的恍惚,他記得這是七娘剛出生時就開始做的。
當時妻子含笑抱着女兒靠在他身邊,兩人讨論着要給女兒準備嫁妝,挑了幾年的木材,好不容易齊了才開始做。床打好的那日,剛好是蘇燮出成績的時候,幾個木匠将床送過來的時候正巧趕上了送喜報的隊伍。
那時他意氣風發,并沒有在意旁人嫉妒的眼神。後來父母過世,他在村中過得憋屈,也是以避讓為主,卻不想助長了這些人的氣焰,令他們得寸進尺。
他還沒死,這些人就能這樣對待他家的祖宅,若是他死了,蘇燮簡直想都不敢想,他們會怎樣毫無顧忌地對待七娘。
蘇清漪看到父親投過來擔憂的眼神,露出了一個笑容。
蘇燮仿佛得到了勇氣一般,心中最後一絲顧忌也放下了。
待到所有東西都被放在了面前,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
裏正皺了皺眉,又在心中暗罵了一頓蘇氏族長,這才對蘇燮道:“慎之,老夫替你叫人将東西送去城裏,你不用擔心。”
蘇燮搖搖頭:“多謝裏正了。但這些東西我不帶走。”
裏正一愣,還想說什麽,田老漢已經拿着一支火把過來了。
蘇燮接過火把,目光複雜地掃過這些飽含了他年少歲月的家具,掃過飽含了家人對七娘期待和愛意的嫁妝,最終雙目一閉,在衆人的驚呼聲中,将火把扔到了上面。
正是秋日幹燥的季節,這裏又大多是木材,火舌很快就舔舐而上,發出了噼啪之聲。
許多人的臉上都露出可惜的神情,族長老婆更是大喊道:“憑什麽燒我家的床!來人啊,快救火啊!”
可是沒有人敢動,族長觑着裏正鐵青的臉色,又急又氣,直接往老婆臉上呼了一巴掌,低聲道:“閉嘴!”
裏正沒有去管這一場鬧劇,他只是在心裏又是沉沉地嘆了口氣。
蘇燮是真真正正地死了心,要與蘇家村一刀兩斷了。而這些鼠目寸光的東西,日後一定會為了今日的舉動而後悔莫及。
火光映照着衆人各異的臉色,也映紅了蘇家村頭頂的天空。
後來《臨江縣志》記載了這一段歷史,陶邑鄉的蘇家村名聲大壞,不再有人願與他們結親,他們出去了也會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一些人承受不住,便改換了姓名偷偷離開了村子,不過十幾年,原本繁盛的蘇家村就徹底敗落了。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将東西燒了個幹淨之後,蘇燮帶着女兒又重新回到了家裏,雖然只是短短兩天,但兩人卻都覺得恍如隔世。
雖然經歷了這麽大的事情,但蘇燮看起來精神還好,而且他不再如從前一般頹廢,竟然又撿起了書本,并同蘇清漪說要重新參加科舉。
對于父親的舉動,蘇清漪自然是無條件支持的。經過這麽長時間的生活,她已經深刻地意識到,這時候的功名太重要了,且蘇燮又有才華,她自然是要支持的。
蘇燮關閉了私塾,每日除了偶爾指點郁長青,便是自己在書房裏苦讀。
蘇清漪則停了抄書的活計,專心寫話本。
葉奉書之前特意派了人來告訴她,《仙緣》的紅簽已經拿到了,正在雕版,預計再過一個月就能開始印刷。同時,又告訴了她另外一個好消息,《鏡中美人》的名氣已經傳了出去,如今不止是江東一帶,甚至連京城都有人知道了。謝謹這段時間就是為了這個在忙碌。
待說完這些消息之後,對方又不大自然地加了一句:“不知您下一本什麽時候能寫完,我家老爺整日裏想着,茶飯不思呢……”
蘇清漪感慨了一番這清新脫俗的催稿方式,表示自己寫完很快就會送過去,絕不讓葉奉書久待。
就在蘇清漪被花式催稿,每日都奮筆疾書的時候。
遠在齊魯的譚陽書院中,聞硯和好友方申鳴一同來到書院外,方申鳴的書童見到自家少爺眼前就是一亮,連忙從身後的背簍裏掏東西。
譚陽書院教管嚴格,不許學子帶書童,只是每旬允許書童在書院外送一次東西,三月才有五天假期。
待到書童将方申鳴的東西都拿出來了,才從最底下拿出兩本油紙包裹的書,神秘兮兮地遞給聞硯。
方申鳴原本一臉嫌棄地拿折扇挑揀自己那一堆東西,見此情景,頓時來了精神:“什麽東西?!”他知道聞硯是絕不會說的,便轉向自己的書童,“說,你給聞兄買什麽書了!怎麽不給少爺我也買一本?!”
書童滿臉糾結地看着聞硯。
聞硯已經将書給收進了懷裏,淡淡道:“你那幾道時文題不是還沒寫嗎?下午夫子要檢查,回去我同你一起讨論一下。”
方申鳴如蒙大赦,也顧不得糾結那書了,拿着東西就趕緊追上了聞硯。
到了晚上,聞硯洗漱完畢,坐到了床上,才将書從懷中拿出來,書本上還帶着體溫,書脊處用灑金紙裹上,上面寫了書的名字《鏡中美人》,在下方則有一個紅色的印章,三個極為大氣的字——顏亭書。
聞硯伸手摸了摸那幾個字,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但很快又平複下來。
他沒有打開書看裏面的內容,只是就這麽發了一會呆,便将書本放在了枕頭下面,随即便吹燈睡覺了。
風吹開了窗戶,吹動了桌上的紙張,露出了其下的一頁紙,上面的字如鐵畫銀鈎氣勢雄奇,像是信件,卻又不曾寫擡頭。
風停了,紙張落了下來,仿佛不曾發生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