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容澤是被振聾發聩的鈴铛聲吵醒的,他認得那鈴铛,是柳卿元的法器之一——玉虛鈴。
他跟了柳卿元五百年,不記得這鈴铛是怎麽得的,但用在他身上卻出奇有效。
隆冬極冷,他們總能用這鈴铛把他從沉睡中喚醒。
狂風夾雜雪片,随着被破開的洞門一擁而入。
他趴俯在角落,蛇尾蜷縮得更緊了些。
兩名弟子見他睜了眼,方才收起鈴铛,毫不客氣道:“山下有一只千年蜈蚣精作祟,宗主命你下山平息。”
容澤舊傷未愈,冬眠又被打斷。冰冷的雪粒在身上化開,除了冷之外,他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卻是——要是拒絕,那人該要不高興了。
因此他沒問什麽,熟練而麻木地用蛇尾卷過弟子手中的任務玉簡,快速竄出了洞穴。
自始自終,他沒有多看這兩名弟子一眼。
任哪條蛇在冬眠時被強行打斷都不會有太好的脾氣,容澤自然也不例外。
弟子1見狀,卻咂了咂嘴,冷哼道:“傲什麽傲,還不是宗主養的一條狗!”
弟子2緊了緊身上厚實的毛氅,咧嘴笑罵,“嘿,蛇妖對蜈蚣精,讓這些妖物自相殘殺去,你理他作甚?”
“好不容易丢出這苦差,咱們快些回去溫酒吃肉!”
“走走走,這鬼天氣就不是人呆的。”
風雪碩大,棉襖加身的人類嬉笑着走向暖燈燭火,一條行動僵硬的玄蛇漸漸被黑暗吞沒。
……
容澤再次回到劍宗時已經是五日後了。
他的左臉上多了一條面積極大的傷疤,從太陽穴橫貫至唇角,傷口四周更是翻出黑紫的皮肉。
乍然一看,十分猙獰可怖。
一路上碰到他的人,都嫌棄地退避三舍。
容澤不在意,只是在進入柳卿元的寝殿時,下意識低了頭。
緊接着他擡手,叩了三下門。
事實上,兩百年前他每晚都睡在這間屋子裏,可現在他連踏足都成了奢望。
而這僅僅是因為——他是妖。
有時候他覺得人類真的很複雜,要他守規矩,要他懂禮儀,還要他善良寬厚能斬妖除魔。
可從前明明不需要他做這些的……
不待他多想,房門驟然打開。
一道低沉悅耳的嗓音從屋內傳來——
“回來了。”
“嗯。”容澤捧着一個木盒進去。
屋內的高位上坐着一位青衣白冠,長相溫潤俊美的年輕男子,他正是劍宗宗主——柳卿元。
柳卿元接過木盒,打開看了一眼,随即滿意地點頭:“不錯。”
千年妖丹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品相自然不錯。
柳卿元收起木盒,才看向臺階下的玄衣男子。
男子一直低着頭,但臉上的傷還是能看見一些。
千年蜈蚣确實不好對付,若派宗門內的弟子去除妖,必定會造成人員傷亡。
而容澤的強大是毋庸置疑的。
思及此,柳卿元臉上的神情柔和了一些,輕聲說:“辛苦了,拿去療傷吧。”
他丢給容澤一瓶丹藥,白淨的手指順勢碰了碰容澤烏黑的發頂。
人類特有的體溫透過每一根發絲傳遞到容澤冰冷的四肢百骸,他幾乎是受寵若驚地雙手捧過藥瓶,還下意識用頭蹭了蹭柳卿元的掌心。
真暖啊,一如從前。容澤這樣想着,不禁擡起頭,鳳眸灼灼地仰視着面前的男人。
他漂亮專注的眼睛裏漫上點點依賴,臉頰上那醜陋粗鄙的疤痕卻也再無所遁形。
柳卿元皺了下眉,避開容澤的視線,收回手道:“你該回去了。”
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異色沒有逃過容澤的眼睛。
他分不清那是什麽神色,但一路走來,人類回饋他的無一不是嫌惡。
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容澤只覺得心髒驟然停滞了片刻,臉上火辣辣的,泛着鑽心的疼。
他垂下眼簾什麽都沒說,只是握着藥瓶的手——骨節發白。
屋內安靜的可怕,在柳卿元不悅之前,容澤默默退出寝殿。
心髒仿佛還沒徹底活過來,他張口用力地喘了一口氣,迎面卻撞上了一名容貌清秀的白衣男子。
容澤知道,這是柳卿元新養的小白兔——兔妖,夏雪霖。
他沒心思理會這只兔子,兔子卻攔住了他。
夏雪霖的視線在他受傷的左臉上巡視了一遍,無聲嘲笑了句“醜八怪”。
容澤冷漠以對,在柳卿元的寝殿外,他不準備生事。
可就在他準備饒過夏雪霖時,夏雪霖突然尖叫一聲——“有鬼啊!”
這叫聲成功把柳卿元喊了出來,他着急地推開門口擋路的容澤,半摟起夏雪霖,溫聲安慰:“不怕,我在。”
柳卿元的力氣不大,但容澤黑衣下的身軀早已千瘡百孔,被這一推,頓時身體傾斜,砸向右側的石柱。
右手在這一瞬間使不出任何力氣,手中的藥瓶也應聲而落。
冰冷和劇痛交雜在一起,冷汗混着鮮血霎時間浸濕了容澤的裏衣。但他身上的玄袍是他送給柳卿元,最後又被退回來的,屬于他的蛇蛻。
蛇蛻完美的遮蔽了他身體的狼狽,從外表看,只覺得那猙獰的傷口在煞白的臉上更顯醜陋。
容澤咽下了湧上喉間的血氣,怔然地注視着地面上破碎的藥瓶。
玉瓶上的餘溫碎裂一地,一顆褐色藥丸毫無留戀地咕隆隆滾下白玉臺階,落入腥濕肮髒的泥土裏……
他還在出神,對面的柳卿元安撫好夏雪霖,終于把目光落到他身上。
柳卿元的臉色有些冷,開口就是責問:“怎麽回事?”
容澤凝眸看向那相擁得兩人,張了張嘴,終究無法解釋什麽。
反而是夏雪霖瑟瑟發抖地埋首在柳卿元懷裏,邊啜泣邊斷斷續續地說:“嗚嗚嗚,容澤……容澤吓到我了。”
說完,他還擡起紅紅的眼睛,委屈巴巴道:“我是不是吵到宗主了?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
他偷偷看了容澤的臉一眼,又飛快把頭埋進柳卿元的衣服裏,兔耳朵突然從黑發裏冒出來,一顫一顫的抖動着。
柳卿元揉了揉小兔子顫抖的耳朵,沉默了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最後,他還是對容澤下令:“傷沒好之前,不要出來了。”
容澤看了他們好一會兒,覺得眼前的場景熟悉萬分,只是被抱在懷裏的物種從一條醜陋的蛇妖變成了一只無用的兔子。
他覺得,人類真難懂。
柳卿元曾經說過,他不需要任何無用的東西。
于是容澤每次為了柳卿元沖鋒陷陣時,他都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而現在,那曾經不被需要的,卻能輕易被人視若珍寶。
他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彎腰撿起沾滿泥垢的丹藥,拖着疲軟的身體漸漸隐沒在風雪中……
劍宗處于極北之地,這裏常年冰雪覆蓋,寒冷的氣候下,沒有蛇類願意在此駐足。
可當初柳卿元要容澤跟他回劍宗的時候,容澤沒有猶豫過。因為柳卿元說,他會為容澤建造一個世界上最溫暖的巢穴。
現在躺在雪嶺深處,潮濕寒冷的洞穴中時,容澤還在想,那個最溫暖的巢穴會是什麽樣的呢?
這裏太冷了,他等一個溫暖的小窩等了五百年,也不知道柳卿元什麽時候才能建造好。
他只是一條千年蛇妖,卻要和一只比自己多五百年道行的蜈蚣精打架。雖然最後贏了,但他身上也沒有一處好肉,蛇腹幾乎被挖空。
他沒有腹鱗,連最柔軟的腹部都保護不了。
疼痛幾乎令容澤思維混沌,陷入沉睡後,他好像又回到了五百年前的靈虛山。
那是一個春末,他剛修出人形就在自己的洞穴外撿到一個重傷瀕死的人類。
他救了這個人類,作為報答,人類提出要教他讀書識字。
于是容澤第一次寫出了人類的名字——柳卿元。
人類很厲害,總能想到很多他想不到的法子。相處中,他越來越喜歡這個溫柔又聰明的人。
後來柳卿元說要回劍宗報仇,他于是跟着下了山。
柳卿元說,他本是劍宗的下一任宗主,在上一任宗主死後,劍宗內亂,叛徒四處追殺他。在距離死亡最近的時刻,他遇到了容澤。
他說要奪回屬于他的一切,容澤覺得他說得沒錯,自己的東西确實不能讓給旁人。
之後的過程不太順利,但容澤始終不曾離棄過他。
容澤記得,有一次他傷重的爬都爬不起來了,是柳卿元抱着他,不斷撫摸他的尾巴,喂他吃下療傷的藥汁。
柳卿元的懷抱是熱的,手是暖的,唇瓣也帶着能驅逐寒冷的溫度。
當時容澤渾身都痛,卻笑得極為快活。
雪嶺苦寒,他太眷戀這一份溫暖了,到如今也只願記得那個人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