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還蒙蒙亮的時候,更聲不過敲了五下,就有弓着腰領着一隊捧着碟子盆子帕子的宮女的太監踩着輕盈的蓮花步子踏進了那一眼望不到頭的寝宮了。大太監進了屋裏才細聲細語說道,“陛下,該起床了。大臣們在候着呢。”
這大殿大得使人發愁,偏偏床又小,縮在層層帷幕之後,一夜都沒有熄滅的幾支蠟燭搖來搖去,混混濁濁的,實在是又冷又沉郁。大太監的這一聲兒尖利的聲音仿佛刺破了一層濃霧,忽的就把人從似夢非夢的境地裏拉出來。
然而隔着大殿的十多丈的地兒,躺在床上的人卻絲毫不為所動。
大太監不動,不急躁,也沒有不耐煩,只隔一會兒一聲地喚一下,好像床上的人醒不醒或者睡不睡都與他毫無幹系。
等到蠟燭又燼了一半,桌子上的油都滴滴答答滿了燭臺,才聽見響起一聲微弱的叮吟聲來。随着便看見從紅色的繡着五爪龍的被子下伸出一只雪白令人心驚的手來。
大殿裏的熏香一瞬間都好像濃郁起來,空氣裏彌漫着還有沒散去的麝香的味道。大太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小步子走到帷幕之外,輕聲喚着陛下。
陛下終于聽到了他的聲音,啞着嗓子道,“今日不早朝。下去吧。”
大太監道,“陛下,諸位大臣已等您半個時辰。”
陛下不語。
太監又道,“陛下,祝先生說,‘如今雖然陛下身邊之人式微,然而不能因此失去皇家的威望。不能寒了諸位大臣的心。現正值冬至,有耄耋之年的元老,不顧腿腳不便候于大殿外。陛下如何忍心?’”
陛下只是冷笑一聲。既然全天下都認為他是一個昏君庸君,那他做一個昏君應該做的事情那有如何?
陛下道,“你看外面等着的大臣裏面,攝政王可在?”
大太監踟蹰一瞬,才道,“攝政王今日身體不适,向陛下告假一日。”
陛下心想,昨夜的時候折騰得如此厲害,還以為你真是了不得呢。今日我起不了床,你卻也不是上不了早朝?
陛下道,“既然如此,便告訴諸位大臣,朕看攝政王身體不适,特別赦朝一日。”
大太監這才道,“喳。”便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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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把所有人遣退之後,發了半個時辰的呆,才緩慢地從床上坐起來。
然而陛下并非凡人,他乃是真正的天之驕子,上蒼的兒子,于是他梳洗的時間也并非凡人能夠比拟。
坐在銅鏡前梳頭抿發,那三千青絲垂落到地上便鋪滿了整個羊羔地毯,有三個宮女便跪在地上,扶着他的頭發,一個宮女用一把黑石楠梳子從上往下梳着,若有掉下來的頭發,便又有一個宮女撿起裝在一只沉香木盒子裏。整整梳了一百下,又用淘米水抿在頭發上,有手腳靈巧的宮女梳了一個油光水亮的大辮子,把璎珞扣在上面,弄了個花式,把鑲了碧玉的發冠帶在頭上,便過去了一個多時辰。
陛下酷愛熏香,用衣服罩在熏籠上他往往會嫌棄味道不好。于是起床時他便要沐浴焚香,讓香氣留在身體上。
梳好頭發,他還要宮女為他打扮妝容。這會子男子以膚色白為美,還有男子搽脂抹粉,以此為流行。所以陛下這行為并不突兀。宮女用牛油熬好的脂粉塗在他臉上,為他描眉抿唇。最後撿了幾個他喜歡的配飾為他在衣服挂上,這樣,又過了一個時辰。
陛下收拾完畢,從側殿出來,只見他一雙似笑非笑含情目,兩彎若蹙非蹙遠山眉,鬓若刀裁,口含朱丹,纖纖細步,精妙無雙。這麽倏忽間看不大仔細,便覺恍若神仙中人。若是有人看到,必然為他傾倒,誇他容色姝麗,誇他舉世無雙,誇他平生僅見。
唯獨不會誇他,像一個英明神武的…………明君。
一看就像是一個昏君的陛下大人直到午時才開始用膳,下面的人不敢多言,以前也有多言的人,然而都被昏庸而且喜怒無常的陛下拖出去砍了腦袋。于是除了大太監吳德庸,沒人敢再對陛下的話置喙。
陛下用膳的時候,吳德庸果然上報了陛下諸位大臣的言行,無非是抱怨陛下太昏庸,又太懶惰,竟然連續三日不早朝。陛下再如此下去,實在是國之不幸,他們愧對列祖列宗啊。
小太監試過了菜沒有毒,就把魚肉夾在陛下碗裏,陛下慢吞吞吃了魚肉,然後一邊含笑聽着吳德庸的話。
吳德庸說完,靜立一邊,陛下瞟了他一眼,突然道,“既然他們愧對列祖列宗,那為何不一頭撞死在大柱上免得茍活于世?”
吳德庸吶吶說不出話來,正急得滿頭大汗,陛下又說出一句話,讓他頓時渾身冰涼,“攝政王文韬武略,驚才絕豔,他們其實是想說,只有那種人做皇帝,才是國之大幸吧。”
吳德庸跪倒在地,陛下卻絲毫不看他一眼。陛下慢條斯理從小太監手裏接過來茶葉水,漱了一下口,指着桌子上幾樣絲毫未動的菜,道,“吳德庸,這幾樣菜,給那幾位‘位高權重’的大人。賞。”
吳德庸這麽一看,就要哭出來。
陛下賜給臣子未吃完的菜,本是莫大的賞賜,然而陛下指的這幾樣菜,分別是“龍脊山”,“龍子宴”,“龍須菜”,這菜給臣子,是賞賜的意思,還是另有隐喻……就不得而知了。
午飯之後,大概是因為天氣越來越冷,陛下精神不太好,厭厭地似乎要睡覺。
吳德庸剛要打理好小榻讓陛下小憩一會兒,祝言就在外面求見了。
陛下沒有多的遲疑,便讓人把人請進來了。
祝言今年六十有七,然而卻精神矍铄,走起路來虎虎生風,毫無文人墨客的弱不勝衣。
祝言行了禮後,陛下便賜座。祝言沒有遲疑地坐到了陛下對面。兩人一點芥蒂都沒有的模樣。
祝言以前在陛下還只是皇子殿下的時候,就是他的老師。
祝言此人,品格高華,才華出衆,且行事有君子之風,當年雖然只是一名五品的小官,妻子也只是普通書香門第的女子,仍然在學子裏享有很高的聲譽。
而且當年陛下才不過八歲,他排行最末,前面最大的哥哥已經二十有三,他們都已經長成,對九五至尊的寶座虎視眈眈,陛下的母親只希望他能夠避開皇位的鬥争,做一個普通的閑散王爺。故而沒有背景的祝言是個很好的選擇。
當年的時候祝言也對年幼的陛下多加照顧。祝言性格溫雅,不愛責令學生,有時候陛下犯了大小錯誤,他都只是嘆口氣。如此看來,他在一開始就料想到這個學生不會是一個合格的學生,所以不會對他有太高的期望,但是陛下如果有言行舉止的不當或品德的錯誤,就必然會得到祝夫子的唠叨。
這麽多年相處下來,陛下與祝言之間,反而是親人的關系更多一些。陛下也事事很依賴祝言。
後來陛下因為偶然,不得不登上皇位,祝言還把他唯一的嫡女祝嫁給了陛下,作為支持。祝言的嫡女祝芷水比陛下足足大了五歲,正是十八歲大好年華的時候,她是巾帼不讓須眉那樣的人物,心中自有一番丘壑。陛下只有十三歲,這樣的黃口小兒,怎麽會是她心裏的如意郎君呢?雖然成為了皇後,但是深宮寂寂多年,陛下卻覺得自己深深辜負了她。
祝言撫袖坐下,吳德庸就上前來奉了茶。祝言喝了一口,道,“竟然是今年新采的大紅袍,陛下有心了。”
陛下颔首不語。吳德庸侍立于一旁,陛下瞟了他一眼,道,“吳德庸,去把今年進貢的新茶有什麽好的都撿一些給祝太傅裝上。”
祝言跪下謝恩,“謝陛下厚愛,臣惶恐。”
吳德庸出去之後,祝言才慢吞吞站起來坐在榻上,臉上卻絲毫沒有惶恐之色。
陛下道,“太傅可是來責罵朕早上沒有早朝之事?可是太傅,朕若有一日因身體不适沒有早朝,那麽所有言官都會罵我昏庸無道。若有一日攝政王因身體不适不能早朝,他府上就會門庭若市,來探望他的人會踩破他的門檻。太傅,你說這是為什麽呢?太傅,你說我還要忍到幾時?”
太傅嘆息一聲,道,“微臣今日來,并非有責怪陛下的意思。陛下既為天之驕子,那必然是有普通人沒有的氣運。行事随心,也是當然。我只是想問陛下一個問題,陛下可曾見過已經登上皇位,後來又全身而退,成為一個普通王爺或者有個好下場的事情?”
陛下渾身一怔。
祝太傅又道,“陛下,你已經是陛下了,在這個位置,你便只能進,不能退。若有人逼你退後,那麽,神,便弑神,佛,便殺佛。吾皇只要記住,我祝言一世,只忠心于陛下,如此,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