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雷霆
度假酒店一期工程啓動當天,除了諸多商政兩界的顯要人物,多家當地媒體也莅臨現場。趙玉笙、趙書廷父子和歐馳一起,站在最顯眼的位置,許婉和找書羽則與衆人站在一起。到場的人士無不西裝革履,精心裝扮,按照事先的安排,随後還會有一個小型記者招待會,以及在平安酒店召開的開工酒會。
寧諾穿着一條及膝的黑色連衣裙,腳踩三寸黑色高跟鞋,頭發在腦後高绾成一個圓髻,緊挨着許婉母女站立,另一邊相鄰的是莫雲生和Alice。莫雲生見她一只手擱在胸前,緊緊攥着什麽東西,脖子上多出一條色澤暗淡的銀鏈,壓低聲音說:“不用緊張,很快就搞定的,後天咱們就可以一起回B市了。”
寧諾微笑,過了一會兒才輕聲回道:“希望如此。”
莫雲生打量着她的側臉,總覺得她今天好像有什麽地方跟從前不一樣了。Alice從莫雲生背後拽她的裙角,小聲嘀咕:“小諾姐你今天幹嘛穿一身黑啊,就算表哥說要正式些,也不用這樣,多老氣啊……”
莫雲生總覺得寧諾看起來氣色不佳,怕她會因為Alice的話多心,出聲打圓場道:“我覺得還好,寧諾氣質好,穿黑色也很好看。就是……寧諾你的腳才好沒多久,穿這麽高的鞋子沒關系嗎?”
寧諾笑着看他們兩人:“沒關系,我覺得很好。”
說完這句,她許久都沒有講話,直到包包裏的手機傳來收到新短信的聲音,她才微轉過頭,向身後人群中某個方向看去。肖程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裝,無聲地朝她做了個放心的口型。又示意她看記者聚集的方位。
寧諾順着他眼神示意的方向看向另一邊,果然,肖程的妻子位列其中,正拿着一疊資料,跟左右兩邊的人熱烈交談着什麽。大概是感應到了什麽,她擡起頭朝這邊看來。看清寧諾左右的人,她微微一點下颌,又跟身邊人講了起來。寧諾微微放下心,垂下眼,不再四處亂瞧。
歐馳早已拆了手臂上的繃帶,此時也是西裝革履,與趙家父子同臺站在一處。視線停留在臺子前方的某處,将寧諾前後種種舉動,悉數盡收眼底,眯起眼看了看記者群裏的那個女人,默默記住對方的長相,再次将注意力收攏到一身黑裙的女人身上。昨晚兩人又在床上糾纏半宿,也不知道是什麽刺激到了她,寧諾一反從前兩人親昵時的羞澀無措,眼神媚得仿佛能滴出水來,主動仰起臉向他索吻。她的身體仿佛春天裏柔軟細嫩的蔓藤,糾纏着他,誘惑着他,弄得歐馳頻頻失控,若不是中途抱她去洗澡時看了眼床頭的鐘表,歐馳幾乎都要忘了第二天兩人均要早起的事實。
旁邊的男人輕輕拐了他一記,低聲道:“喂,多少收斂一點好麽,大庭廣衆,你想讓所有人都注意到她的存在?”
歐馳側目瞥了他一眼:“有何不可?”
趙書廷嘬着牙花子,笑容不羁:“都是男人,你喜歡玩,會玩,也玩得起,這點我趙書廷服你。不過什麽樣的女人是逢場作戲,什麽樣的女人适合結婚,這點我自認分得比你清楚。歐馳,別一輩子玩鷹,到頭來反倒被鷹啄了眼!”
“既然你分得清楚,那就別跟着瞎摻和,陪着令妹好好相親待嫁吧。”
趙書廷臉色微青:“歐馳,你怎麽說話呢!我這是好心提點你,你別……”
“敬酒不吃吃罰酒的該是你們家的人。”歐馳搶白,眼睛自始至終直視前方,神色落落大方,“之前寧諾出車禍時你不還恨不得把始作俑者千刀萬剮麽,我看周嘉信的事兒你辦得挺利落的,不妨這件事也交由你解決怎麽樣?”
趙書廷神色狐疑:“你說上次的車禍是人為設計,不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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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令尊也很清楚,只是總說解決,總也不給我一個說法。”歐馳眼神凜冽,笑得有些漫不經心,“你若對寧諾真有心,不妨回去問問令堂,那晚為什麽特意提醒你不要開車,又為什麽湊巧支開酒店配的司機,你家的停車場不只有一個攝像頭吧,你可以問問她,有沒有興趣觀摩一下,那晚的攝像頭到底拍到了什麽。”
已經輪到趙玉笙講話,趙書廷和歐馳都離得太近,媒體又都湊到近前講話,實在不方便再多講話。趙書廷被歐馳一番話說得堵心,幾乎趙玉笙話音一落,就夭折牙壓低聲音在歐馳耳邊說:“散了之後你把話說清楚再走!”
幾乎在同一時刻,臺下響起一位記者清脆的發問:“我想請問趙玉笙先生,您此次籌建度假酒店有什麽特殊原因嗎?”
這種問題不算出格,趙玉笙自然早有準備:“我本人一直對上世紀的一些建築風格非常喜歡,正巧這次有緣結識C&L的老板,歐馳歐先生,他為我推薦了一位非常優秀的設計師,我們談了很久,最終敲定采用現在這套設計方案,希望能夠呈現給大家不一樣的度假體驗。”
“我聽說此次度假酒店的核心建築是一間別墅,而且這間別墅與趙先生一家頗有淵源,不知道趙先生能否為我們答疑解惑啊!”三十出頭的女記者眼神犀利,話留餘韻,現場很快帶動起來一片竊竊私語。原本躍躍欲試的其他幾家媒體也都交換着視線,各自揣測這其中真僞。
趙玉笙攢起眉心,看着女記者:“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裏得到的消息,不過這位小姐,我希望你能為你的言行負責,有些事沒有确切的證據之前,不要妄言。”
女人妝容精致,襯衫西褲的打扮使她顯得分外幹練:“這麽說趙先生是允許我把搜集到的資料拿給大家看喽?”
趙玉笙雙目微眯,女人已經毫不在意地轉身,對準身後的攝像機,拿起手裏的資料,舉高半尺,示意周圍各家媒體人員看清楚:“各位,這裏是我個人搜集到的一些資料,上面有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報紙一張,請大家看這裏,‘安氏宅邸毀于大火,趙氏新主全無作為’。這上面提到的安氏,其實就是現在趙氏的前身,我想這點,但凡有些資歷的媒體朋友應該清楚。好,我們再來看這一張,這是一位朋友提供給我的資料,也就是此次趙氏度假酒店設計圖的核心部分。攝像機再近一點,好,看這裏,石碑,花園,還有小洋房,是不是一模一樣……”
從趙玉笙和歐馳站的角度,自然看不到女記者手中的資料,可是單憑說的,就足以讓在場衆人震懾不已。歐馳第一反應就是看向人群,卻發現莫雲生和許婉之間的位置是空的,再向人群更深的位置看去,那個姓肖的男人也不見了。歐馳皺起眉,掏出手機打給莫雲生:“雲生,寧諾呢?”
莫雲生的聲音聽起來也有些茫然:“啊……寧諾剛剛說腳痛,去後面換鞋子了。Alice陪着她一起的……”
聽到後一句,歐馳心中稍定,可是很快人群中傳來一陣騷動。歐馳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就見趙玉笙不知何時跳下臺子,站到那個女記者身邊,手裏拿着一張設計圖紙,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趙書廷扶着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大聲喝止現場用相機和攝像機拍攝的記者。許婉和趙書羽掙紮着想要擠進來幫忙,卻因為現場一片混亂,始終在人群邊緣徘徊。
歐馳無意間擡頭遠眺,卻在場地人口的地方看到一對身影。男的身穿黑色西裝,女的始終保持一只手攥着什麽東西在胸前的姿勢,那條黑色的連衣裙襯得她纖腰楚楚,仿佛一陣風就能刮倒,正是他苦尋不着的肖程和寧諾。
歐馳心裏始終蒙昧不清的東西漸漸有了雛形,他挂斷手機,撥通了另一個號碼,同時死死盯着遠方那一對身影。
電話響了三聲,被人接起,歐馳沒有說話,聽到手機那段傳來一聲“喂”,冷冷清清,全無感情,和兩人初次見面時,她說話的聲音如出一轍。
臺子上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其他人要麽圍着趙玉笙,打電話呼叫救護車或者喝止媒體,要麽混雜在人群之中,不知所謂。混沌之中方見人心,在此之前每個人臉上都挂着笑容,每個人前來都仿佛是為了祝福,可此時衆人臉上的神情,有焦慮的,有迷茫的,更多的是幸災樂禍和不動聲色。歐馳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事外,卻因為手機連通的那端,而清楚地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已經身處漩渦之中。
過了許久,他才開口:“這就是你一直以來極力隐瞞的?”
手機那端沉默,歐馳忍不住提高聲音:“回答我,這就是你主動貼上來的目的,是不是?你跟我好,就是為了今天這場好戲?”
寧諾握着手機,隔着一整個空曠的廣場,隔着熙攘吵鬧的人群,與他遙遙相望,可她和他之間隔了何止一個百米的廣場。身邊肖程及時扶住她的身體,寧諾緊握着胸前破了一角的玉墜,聲音瑟瑟:“你騙我周嘉信的事,我瞞你我和趙家之間的恩怨,我們扯平了。”
歐馳緩緩點頭,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寒霜盡顯:“好,原來在你心裏,就是這樣定義我們的關系。”
寧諾握着手機,心裏仿佛有千言萬語,真對着那個人,卻一個多餘的字都講不出。她記得年少時旅居國外,讀到一個常年居住國外的女記者寫的書,那上面有一句話,仿佛是這樣說的:你若真愛一個人,內心酸澀,反而說不出話來,甜言蜜語,多數說給不相幹的人聽。她還記得那時她對愛情尚且懷揣甜蜜的幻想,看到這句話時覺得實在矯情,要是喜歡,怎麽就不能大方講出來。因為覺得荒謬,反而在記憶裏烙印得清晰。直到今天,面對着那個人,腦海裏突然浮現這句箴言,寧諾這才明了,原來有些話,對着那個人,是永遠都說不出口的。
寧諾不記得後來到底是誰先挂斷手機,因為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她已經身在肖程任職的那家醫院。她眼睛的情況已經徹底惡化,一天裏有超過一半的時間看不到任何東西,另外還有屬于夜晚的八小時睡眠時間,真正能夠見到光亮的時間,細算下來也不過三四個小時。
肖程不讓她做任何會導致眼部疲勞的事情,包括看報、看電視和上網,其實寧諾知道,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讓她再為那些人事費神。肖家夫婦對她真的格外關照。事發的第三天,肖程的太太來到病房,一邊削蘋果,一邊把當天事情的全過程講給她聽。
肖太太也算是出身書香世家,父母一個是大學教授,一個是全國知名的外科大夫,和肖程是少年相識,彼此有意,唯一的障礙就是肖程出身貧寒,父母在他上初高中的時候相繼離世,最後雖然以高分被國外一所大學錄取,而且是公費留學生,卻連最基本的路費和初到異地的生活費都支付不起。那時肖程和寧諾母女住在同一個四合院,寧諾母親了解整件事後,從給寧諾積攢的學費裏拿出三萬元,交給肖程,随後的七年留學時光,肖程每隔三個月都會寄一份信給寧諾的母親,向她講述在國外的留學經歷。随着寧諾出國留學,肖程也攜妻子一同回國,夫妻倆經常一同回到四合院,探望寧諾的母親。只是再沒和寧諾有過重逢的機會,直到這次寧諾和歐馳一同來到S市。
肖太太對寧諾母親印象深刻,本身又在媒體行業工作,是S市電視臺的“名嘴”。這次聽說寧諾的事,找了幾個可靠的朋友,搜集所有可能用上的素材,在度假酒店工程啓動當天,與幾個事先商量好的朋友一起,按照與寧諾一同拟好的計劃,把趙玉笙當年白手起家的秘辛抖落個底朝天,甚至包括此前一直被公衆視為賢妻良母的“許婉”,實際是小三上位;趙書廷更是趙玉笙與許婉婚外戀的産物;以及前不久C&L設計所老板和設計師的車禍,也被質疑是她一手策劃。
這些在S市乃至全國商界都引起了軒然大波,趙玉笙更是在當天就心髒病發,輾轉送至B市也是全國最好的醫院,住院治療。度假酒店的case也一再擱置,一時間,只要提起趙家,甚至提到跟此事稍稍沾邊的C&L,人人都一副八卦嘴臉,趙家種種也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肖太太為人細致體貼,每次過來探望寧諾,都選在她視力不太穩定的時刻,或者陪着她一起到醫院樓下的草坪閑坐、散步,或者有時也帶她一起到人少的服裝店散心。某日兩人一起坐在一家咖啡店裏飲茶,肖太太點了許多精致小巧的甜點,狀似漫不經心地問了句:“寧諾,你都不會想知道他的近況嗎?”
寧諾垂眸看着杯子裏漂浮的綠茶,沒有應聲。
肖太太又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嘆了口氣說:“你明明已經喜歡上他了,為什麽不給自己一個機會,争取看看呢?你不是也說,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你隐瞞了他一些事情。我想也是,像歐馳這麽聰明的男人,還有什麽事能瞞過他的眼睛……”
寧諾聽出她弦外之音,肖太太見她終于肯擡眼看人,不禁露出一抹贊許的笑容:“你呀……你知道麽,之前我去調查你車禍時,還有另外一撥人也在查,這件事你肖哥應該跟你講過,就是歐馳找人查的。可這件事還有後話。那天趙玉笙心髒病發,之後沒兩天,就有人私下聯絡我,說有人在調查我和肖程,不過因為沒多麽惡意,我也就讓我那位朋友随他去了。”
“是……歐馳?”
肖太太一副“還能有誰”的表情:“你想想看,如果他真恨透了你,或者對你沒有一點感覺,他還費這個勁調查我和肖程做什麽!這分明就是不放心你啊!”
見寧諾又不說話了,肖太太眼珠一轉,決定下一劑猛藥:“還有,你有沒有聽說,歐馳回到B市後沒幾天,唔……也就是上周五吧,已經正式向法院提起訴訟,控告許婉唆使他人剪斷剎車線,故意殺人,聽說還有當時趙家停車産的錄像為證哦!”
寧諾睜大眼睛:“怎麽可能?”
“這有什麽不可能的,其實這東西我也想過要弄到手啊!”肖太太有些委屈地玩着指甲:“可惜被人先下手為強,要不直接把這東西弄到網上放一放,再把照片截圖放在我們電視臺播一播,我們領導肯定高興得又給我封個大紅包!”
寧諾忍不住微笑:“我一直都忘記跟你正式道謝。”
“道什麽謝啊,咱們這是互惠互利才對!”肖太太擺擺手,“別轉移話題啊,寧諾,你這招用得不純熟,糊弄你們那些小朋友還差不多,在我和你肖哥這兒可就不夠看了。”
寧諾笑了笑,沒有說話,看着桌上的手機發呆。肖太太拿起手機,在她面前晃了晃:“傻丫頭,你光盯着我的手機看有什麽用,你自己的手機呢,到現在還不敢開機看?”
寧諾的眼眶漸漸蓄滿淚水,低下頭,眼角臉頰沒有沾濕一滴,大顆的淚珠無聲地落到面前的雪白桌布。
“說穿了,你還是不敢面對他。寧諾,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會怕面對一個人,其實是因為太過喜歡喝在乎。”
寧諾用手捂住眼睛,聲音微微哽咽:“我不光是怕面對他,還有另外兩個曾經非常關心我的人。我這樣的舉動很自私,現在媒體只要一說趙家的事,總要附帶提到C&L的名字,他們把C&L當做自己的家一樣,一定恨死我了……”
“這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肖太太握住她另外一只手,“寧諾,我從來不認為你做的事有錯,因為如果你不這樣做,你的人生永遠停滞在兩年前那場事故,永遠停留在你對趙玉笙和許婉的恨意中。每個人都要為曾經的選擇付出代價,現在趙玉笙和許婉已經得到他們應得的,你也該勇敢面對你過去的選擇。既然對他們感到抱歉,那就去道歉啊!”
肖太太繞過桌子,在她身邊坐下,好像哄小孩子一樣,把她摟在懷裏:“有我陪你一起啊,肖程不是早就跟你說了,我今年的年假還沒有放呢,一個禮拜,再加上我這次及時報道第一手新聞有功,跟我們臺長打聲招呼,在B市待個十天半月,肯定沒問題的。”
寧諾靠在她的肩頭,捂着眼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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