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誠邀
兩周後,南城以江南水鄉為主題的“蓮說”茶屋裏,寧諾塞着耳塞,将繪圖板上完成的線稿導入電腦,正要針對人物的頭發和服飾填充顏色,突然就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這種感覺已經持續了幾分鐘,剛剛她忙着導數據,顧不上留意,可這種什麽地方不太對勁的感覺越來越明顯,而她又沒有剛才那麽手忙腳亂,所以她拔下耳塞,擡起頭——
就見不遠處斜對桌的一張方桌邊,面對着自己的方向,坐着一個男人,歐馳。
顯然這樣的男人不太可能在這種地方單獨出現,這一次,他的對面又坐了個美人。與上次那位不同型不同款,上次那位打扮的時髦靓麗,畫着精致妝容,典型的OL打扮。而這次這位穿着一件斜對襟的小馬褂,□一條同款同質地的長裙,水墨底色,袖口衣襟的地方繡着幾多淡藍色的馬蹄花,挽在腦後的發髻別了一支梅花銀簪,整個人無論妝容還是氣質都與這間茶屋的噱頭一樣,江南水鄉般,滿溢着一種曼妙婉約之美。
寧諾擡頭的同時,歐馳與坐在他對面的那位美女一起往這邊看了過來。歐馳的目光直率、泰然,絲毫沒有偷窺已久的人那種心虛不安;而那位美女的正面比背影還有看頭,看向寧諾的目光裏閃耀着某種況味不明的晶亮。
面對這兩位毫不掩飾的審視打量,寧諾面無表情輕扯嘴角,伸手從包包裏掏出錢夾,拐着腳朝兩人走了過去。
那位美女的臉上閃過一絲訝異,随後又很快掩飾掉了,歐馳則不動聲色的繼續望着她。寧諾走到跟前,從包裏掏出兩百塊,放在歐馳手邊的桌面上:“醫藥費你已經付過了,這是上次你幫我墊付的水錢。”
歐馳在寧諾即将轉身的瞬間開口道:“我的建議上次沒有說完,相請不如偶遇,既然今天又碰到寧小姐,不如一起吃個飯,談一談合作的事怎麽樣?”
寧諾輕巧的搖頭,毫不婉轉的拒絕:“謝謝你的賞識,不過不用了。”
“畫一張這種稿子,抵得上你畫二十張那種卡通人物還有剩。”
寧諾用一種看神經病的目光盯着他看了三秒鐘,最終發覺這個人不是刻意诋毀她目前的創作,而是真的不知道那種人物圖,與所謂的卡通人物完全是兩碼事。她微翹起嘴角,露出一抹有點小狡黠的笑:“但是我就是喜歡畫卡通人物。”
歐馳一時吃不準她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沉默片刻才慢吞吞的說:“寧小姐,作為一名倫敦大學建築設計專業畢業的高材生,你職業生涯所能達到的高度絕對不是現在這樣。目前為止你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在浪費我的時間以及你的才華。”
有那麽一瞬間,寧諾感到一種全身上下的汗毛都倒豎起來的悚然,随後看到歐馳望着她的眼神中沒有她所預料的鄙夷和嘲諷,她廢了很大力氣才張開雙唇,喉嚨模糊發出聲音的同時,她才發現,不過短短十幾秒鐘的時間,她的脊背以及脖頸全濕透了,濕漉漉的一身冷汗。
“私自調查他人是違法的。你……”
歐馳皺起眉毛看她:“寧小姐,我覺得我剛才話裏有很多個重點,每一個都比你現在關注的這個重要的多。”
寧諾雙膝發軟,轉身就走,有人卻比她更快的站起來,擋在面前。
是坐在歐馳對桌那個溫婉美人,站起來的時候,寧諾才發現兩人差不多高,不同的是寧諾的站姿有點瑟縮,而面前這個女人脊背挺的筆直,溫和的目光和笑容都讓人如沐春風:“寧小姐,請坐吧。阿馳沒有惡意,他是真的想聘用你,相信我,跟他合作沒虧吃。要是想回敬他之前害你崴傷以及調查你隐私的罪過,用你的專業訛光他的存款就是最好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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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諾還沒有完全從之前的震驚和不安中回過神,整個人渾渾噩噩的,下意識的扶住她伸過來的手臂,在歐馳對面的位子坐了下來。
女人有些驚訝手臂上傳來的濕冷觸感,反手一握寧諾的指尖:“這麽冷?寧小姐你是不是哪裏覺得不舒服?”
對面歐馳的目光利劍一般投射過來,寧諾不能确定他到底調查到多少,條件反射般的低下頭,有些難堪的避開他的目光。
歐馳和站在一邊的美女都有些摸不清寧諾此刻的态度,兩人短暫的交換眼神,最後還是女人先開口說:“寧小姐,我姓藍,藍舒,是這間茶屋的負責人,想喝什麽,我可以幫你調。”
寧諾搖了搖頭,藍舒松開她的手,快人快語的說:“這樣,我幫你拿主意吧,你歇一會兒。等飲料上來了,你和阿馳再慢慢聊。”
藍舒走開的這十幾分鐘,對歐馳來說可能十分漫長,對寧諾來說卻仿佛還不夠長,盡管每一秒鐘她都如坐針氈、心如火燎。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也不确定到底該不該開這個口,因為她不知道該不該直截了當說出當年那件幾乎要了她命的事,讓歐馳徹底打消聘用她的念頭。歐馳這樣的男人她是了解的,一旦認準目标,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樣的男人自信、驕傲,同時也有自信和驕傲的本錢。他們大多目光精準,頭腦睿智,自持且有一點小冷淡,口才過人,領導力和個人魅力都卓然超群。
這樣的人她過去曾經認識并交往過,最終的結果令她至今心有餘悸。
最終在藍舒端着一杯舒緩情緒的花草茶,放到她面前的時候,寧諾終于捋順思路,暫時恢複鎮定。
她擡起眼,看向面對着自己,一臉平淡卻志在必得的男人:“對不起,歐先生,我想我不能答應你的邀請。”
歐馳的臉上終于閃過一抹毫不掩飾的驚愕。他以為自己面前這個女人之所以沉默超過十分鐘之久,是因為她在考慮并衡量這其間的利益得失。顯然,他之前的判斷有了偏差,他對寧諾這個女人的了解,也沒有他自以為的那麽透徹。
第一句話說出口之後,後面的坦白似乎也不那麽困難了。寧諾輕輕吸了一口氣,從桌上端起那位藍舒小姐不久前特意介紹的,據說是為她特調的一杯特色飲料,從眼角的餘光看去,透亮的玻璃杯裏的液體漂亮剔透,深濃的棗紅色讓人看起來就覺得心間一暖。可此時此刻,嘗在舌尖,除了近乎無味的苦澀,她什麽味道也品不出。
“你既然已經找人調查過我,那不妨調查的再深入一點兒。”
歐馳微蹙起眉,就見眼前這個在一分鐘前還忐忑不安的女人,幾近無色的白淨面容上,乍一看沒什麽表情,可無論是微微翹起的唇角,還是那雙黑漆漆沒有光彩的眸子,都顯出一種難以用言語描述的嘲弄。有那麽一瞬間,歐馳無法分辨,這種嘲弄到底是針對他,亦或是針對她自己。
思緒模糊間,寧諾已經站起身,眼睛沒有再繼續盯着歐馳,而是看向門口的方向,目光好像沒有焦距一般,讓人看不透她在想些什麽。
“一個人光有才華是不夠的,還要有對一些東西的執着和熱情,以及最基本的職業操守。這些東西我現在都沒有了,歐先生,下次再選人時,還是調查的徹底一些比較好。”
她拖着有些跛的腳,一步一步的走回自己的桌子,簡單收拾過後,步履蹒跚,脊背微微有些佝偻,對她這樣年紀的女人,尤其是她本身的外貌條件,這樣的行走姿态實在是卑微到令人難以置信。藍舒一邊搖着頭,款款從另一張桌子挪了回來。一只手撐在桌面,一臉惋惜的說:“可惜了。”
歐馳這個人,對待美人總是格外有耐心的。所以他擡眼問道:“可惜什麽?”
藍舒在寧諾坐過的位子重新坐下來,一只手扶着那杯棗紅色的熱飲,輕輕搖晃着,啧啧道:“可惜我一杯特調的熱飲,可惜那個女孩兒……”故意頓了幾秒,等吊足胃口,才繼續說:“年紀輕輕的,就跟經過什麽大災大難似的,整個人都毀了。”
毀了。
歐馳剛剛那種模糊不清的感覺,此刻終于有了明晰的界定。姓寧的那個女人,無論是行走的姿勢,還是對待自己專業的态度,都在述說着一件事。她不在乎自己是否在建築設計這方面擁有多少才華,也不在乎畫一張那種幼稚的只有校園小女生才會喜歡看的人物圖能掙多少錢,更不在乎像他這樣的業內專業人士對她有什麽評價,她的所作所為,就是在自我毀滅。
難得的,歐馳這個情緒鮮少外露的家夥,當着藍舒的面,挑了挑眉毛,露出一種志在必得的神情。
藍舒看着男人走遠的背影,指尖輕觸着玻璃杯的滑溜外壁,無聲笑了出來。
兩人再次見面,比歐馳以為的還要快一些。
采用寧諾畫稿的那家出版女性閱讀刊物的出版社,剛巧是他正在交往中的某位美女目前供職的地方。當天他到的有點早,将車聽在出版社樓下的停車場,剛要給對方撥電話,就見那個女人穿着兩人初次見面的那條綠裙子,背着那個米白色的大挎包,步履匆匆從大廳走出來。
她上身穿了件淺色的棉布衫,草綠色的長裙蓋到腳踝,清瘦的身材以及那種匆匆走過的樣子,讓她看起來仿佛一棵在風中搖擺的婆娑綠柳。如果她能自信一點兒,昂起下巴,挺直脊背,會更有風采得多。
轉瞬間,歐馳已經将手機收進褲袋,擡步朝她走了過去。
寧諾顯然因為他的出現吓了一跳。第一反應就是防衛性的擡起手臂,擋在胸前,眼睛裏也閃過一絲驚慌,反倒是把躊躇滿志準備着該如何做開場白的歐馳給逗笑了。
寧諾也很快反應過來,兩人應該是偶遇。她有些狼狽的用擡起的那只手撫了撫頭發,扯開嘴角:“歐先生。”
歐馳伸開手臂攔住她:“雖然是巧遇,恰巧我也有一些事情想跟寧小姐聊聊清楚。”
寧諾有些艱澀的開口:“我以為……上次我已經說的很清楚了。”
歐馳擋住她去路的手臂很堅決,盯着她雙眼的目光更為堅毅,目的清晰明确:“有些事,我認為有必要讓你知道。”
“寧小姐,你不用緊張。這個圈子很小的,即便這次合作不成,說不定下次轉一圈,又讓我們撞到一起。作為你的同行,我覺得了解清楚事情的另一半真相,對你來說是非常有必要的。”
另一半真相?
寧諾将信将疑的看着他,歐馳的目光坦誠堅定,兩人對視片刻,最終還是寧諾敗下陣來。
驅車到兩人上次相遇的那家“蓮說”裏,幾乎是兩人一到地,另一邊歐馳讓助手送的資料也到場了。歐馳彬彬有禮的為她拉開椅子,在她對面坐下,擡手示意她可以親手拆開這些資料。
二十分鐘的時間,對于寧諾來說,幾乎是地獄回到人間的經歷。她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握着資料的手抖了又抖,最後,幾乎是強忍着在眼眶裏打轉的淚水,嗆着嗓子問:“這些……都是真的?”
歐馳烏沉的眸光閃了閃,雙手交握,嗓音低沉:“沒有人告訴過你麽?”
寧諾咬着唇搖頭。
“那是你的畢業作品吧,當時回國後直接就交給周嘉信所在的建築設計所來做,業內的很多規矩你都不清楚,想要建成一所房屋,安全測試一定是要經過他本人的。不然你以為事後為什麽沒人對你進行起訴——”
“因為當時在那座房屋裏,沒有及時撤出,唯一重傷導致死亡的就是我的母親!”
“你母親當時有很嚴重的哮喘,寧小姐,而且當時醫院也已經确診,你母親因為罹患胃癌晚期,最長也拖不過三個月,不是麽?”
“可是……”
“當時房屋倒塌,你母親的身體并沒有直接遭受到太大沖擊,右小腿腳踝處骨折,也不是致命傷,是因為有人撞掉她的手提包,裏面的噴劑也不知去向,再加上她受到比較大的驚吓,多種因素綜合下才導致你母親提前離開人世。”
“做安全測試是周嘉信以及其他同事的職責,另外還有建築選材和建築周期等等問題,你所涉及的房屋架構本身是沒有問題的。”
一滴淚無聲的落在兩人面前的烏木桌面上,寧諾擡起滿含着淚水的眼,慢慢的說:“是真的麽?”
當時母親的情況她自己也清楚。可是這兩年來,無論如何她都沒有辦法釋懷。那間定制成衣店是她的畢業作品,如果不是她學藝不精,如果不是她急于讓母親見證自己的工作成果,如果那天她沒有接受周嘉信的邀約,而是陪母親一起去那家成衣店,至少……她還能陪伴母親安然度過最後的時光。
可是今天歐馳搜集的這些資料,包括周嘉信被人起訴,并最終被他身為副市長的父親壓下來的案子,包括歐馳剛剛說的那些,建築材料的偷工減料,以及建築周期被人刻意縮短,在此之前,從沒有人告訴她這些,甚至沒有人,在事發後,嘗試着站在她的位置,替她辯解哪怕一句話。所有人都譴責她,憎惡她,甚至包括周嘉信,也在事後冷着臉對她說:寧諾,你太讓我失望了。
而她也一直認為,這一切的一切,一死七傷的悲劇,母親驟然離世的結局,都是她一時急功近利、學藝不精的結果。
房子設計的再漂亮又有什麽用?會砸死人、害死人的。過去的兩年,每當她忍不住在紙上畫出一張張設計圖樣的時候,她總會在事後翻看着那些圖稿,反複的告訴自己,這些東西再華麗再漂亮,都是廢稿。不能讓居住者安居樂業的建築,再漂亮也沒有用。而會設計出這種房屋的建築設計師,簡直就是業界的恥辱,是同行者無比鄙夷的廢物。
兩年的時間,她沒有一天不是在這樣的自譴和煎熬中度過。開始失去母親那段時間,她幾乎每天每天都去墓園坐着,清早就到了墓園的山下,傍晚人家要關閉園門的時候再離開。要不就是沒白天沒黑夜的躺在床上,沒有知覺的昏睡。因為除了這兩件事,她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麽,才能抑制住那種在內心深處湧動的,一刀結果掉自己的沖動。
兩個月的時間她瘦掉25斤。再後來,當她把自己的積蓄花光,發現再這樣下去,除了動用母親留給她的遺産,再也沒法養活自己之後。她開始嘗試着找一些工作。可除了畫稿,她什麽都不會。
她是多麽恨自己這雙手,但沒有畫圖的這雙手,她甚至連養活自己都做不到。所以她可恥的選擇了一條折中的道路。依舊可以跟紙筆、線條打交道,不過這次的繪制對象,由建築轉為人像。內心深處,她知道這是對現實更是對自己的妥協,因為到了這一步,她也沒有完全放□段,沒有徹底放棄曾經熱愛的紙筆和畫稿。這些東西就好像已經融化在她的血液裏,只要活着,就無法割舍。可她也對自己有着嚴苛的限制。兩年裏,也不是沒有人,為她推薦畫人物畫以外的工作,包括一些簡單的風景和建築畫稿。可她緊守着最後這條底線,因為曾經的悲劇,因為母親的提前離世,她無法原諒自己,更不敢寬恕自己。
她用自我放逐的方式對待自己,用自暴自棄的方式對待自己曾經熱愛的專業,面對歐馳的再三邀約,也只能咬緊牙關拒絕,她甚至可以舍棄自尊,放任他人去調查自己的過去,也不敢多招惹半點與過去有關的人事。
直到此時此刻,這個執著的近乎執拗的男人,看着自己的雙眼,一字一句的告訴自己,曾經的那件事,不完全是她的責任。她母親的過世不完全是因為她設計的房屋,而那間建築沒有達到安全标準,也不是她的設計問題。而是有人急于求成,挑揀了便宜的用料,縮短了建築工期,并且沒有按照标準逐一進行安全測試,才導致了當年的慘劇。
常年的壓抑和隐忍,令她在最為解脫和松弛的時刻,都沒有大聲的哭出聲。從她遮擋着自己雙眼的手,可以看到她的眼淚如同暴雨時跌落房檐的雨滴,急促沒有停歇,很快她面前的桌子就形成了一灘明顯的水漬。可這一切都進行的如此寂靜無聲。連歐馳這樣見慣各式女人哭泣場面的人,都有了一瞬間的動容不忍。
盡管他讓她閱讀的真相裏,與現實有那麽一點點的不符……心底的那縷不安,很快就被成功招賢納士的快意和激動取代了。歐馳啜了口茶,指尖滿意的敲了兩下桌面。
從來只要他想要,就沒有達不成的目标,以及說服不了的人,尤其是女人,不是麽?可此時的歐馳,絲毫沒有意識到,一時投機取巧,為日後的自己種下多大的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