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偶遇
“蓮說”是最近半年B城最受歡迎的主題式茶屋,位于東城的這家走的是日式和風路線,店內的裝潢擺設總能讓人感覺到一種別樣的古樸溫厚。
寧諾摘下耳塞和眼鏡,眯起眼看向窗外,輕輕舒出一口氣。窗外陽光明媚,新鮮生嫩的綠色順着院牆,向外鋪滿整條林蔭道,一切都是那麽寧靜美好,只除了不遠處那對談話愈發激烈的情侶。
大約十分鐘前,一對情侶在寧諾斜對面的桌子坐了下來。彼時寧諾忙着修改手上的人物線稿,耳朵上還戴着連接到筆電的耳塞,所以并沒有太留意到對方在說些什麽。而且那個時候,這兩位的争執聲也沒這麽的……刺耳吧?
輕啜了口已經涼透的玫瑰花露茶,寧諾轉過眼看向那兩人。穿着亮橙色連身裙的女人面朝自己的方向坐着,一臉凄哀地凝視着男人,精心描繪的眼妝被淚水暈染的不成樣子,大概是因為傷心到了極點,也不再顧忌周圍人是否會聽到他們的談話。
“我有什麽地方做的不好,我可以改,你不要這樣子……”說着話,女人怯怯的伸手,輕覆在男人的手背。
從寧諾坐着的角度,只能看到男人的背影。黑色休閑服合體服帖,肩膀寬闊,腰身勁瘦,修長雙腿交疊着,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虛握成拳随意擔在桌上,姿态優雅又有些漫不經心,
被一只漂亮白皙的小手帶着顫意覆住,男人擱在桌邊的手掌沒有任何猶豫的抽開,修長的手指轉而圈住盛着飲料的粗瓷茶杯。
“昨天晚上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們還好好的不是嗎?為什麽過了一個晚上就什麽都變了?”女人被撂在半空的手抖得更厲害了,說話的語調漸漸顯露出質問的語氣:“其實你昨天晚上跟別的女人在一起是不是?其實你早就有其他女人了是不是?”
“你以為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嗎,你以為我還是十六七歲的無知小女生嗎?我早就什麽都猜到了,可因為是你我願意裝作不知道!歐馳,你到底有沒有心!”
茶屋很安靜,女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響亮,最後那句質問更是铿锵有力擲地有聲,周遭的客人想不聽到都難。多數人表面裝作認真在做自己的事,其實都是豎起耳朵聽八卦。畢竟像這樣男的俊女的美又超級無敵狗血的黃金八點檔,不是每天都能有機會能觀摩到現場版。寧諾只聽了兩句就猜出大致劇情,男人自始至終都沒講過話,只有那位年輕靓麗的OL在自說自話,情緒也越來越失控。看男人那一身純手工休閑服,以及袖口處露出一角的黑色歐米茄腕表,不難判斷出男人的身價地位。再加上那始終漠然的态度,很顯然這又是一出花花公子冷拒癡情女的好戲。
寧諾面無表情的收回視線,端起茶杯走向前臺。跟熟悉的服務生填了些熱水,端起胖胖的青瓷圓杯往回走。眼角瞥到一道亮橙色身影朝這個方向直撲過來,寧諾反應不及,右胳膊已經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捧在兩手之間的青瓷圓杯也被這把猛烈的力道撞飛開去。
一切都發生在短短幾秒間,等寧諾回過神,那個穿着亮橙色連身裙的年輕女人已經怒氣沖沖揚長而去,甚至連句道歉都沒顧上說。伴随着熱水潑灑茶杯落地,寧諾整個人已經被撞得半跪半坐在木質地板上,長裙遮掩下的小腿火辣辣的灼痛着,右手臂也傳來一陣隐約不明的鈍痛。起身倒茶時寧諾沒戴眼鏡,近四百度的近視加上蒸騰的水霧,因為疼痛而浮起在眼眶的淚水,令她幾乎看不清周遭的狀況。
周遭的客人都在冷冰冰觀看這一幕,沒有人願意出手幫忙。還是剛剛在前臺幫她倒熱水的小女生看不過眼了,走到近前,試着扶寧諾站起來。誰知一伸手,就碰到她被熱水燙到的小腿,寧諾“嘶”了一聲,說話聲音不大,但是格外清晰冷靜:“我腳踝崴到了,好像還有燙傷。麻煩幫我取點冰水過來,從左邊扶我,對,謝謝。”
在女服務生的幫助下,寧諾剛剛站起來,就因為腳踝傳來的近乎斷裂的疼痛眼前一黑,整個人也失去平衡朝面前的地板筆直撲倒。寧諾一聲不吭的閉上雙眼,默默等待着匍匐撲倒的疼痛,以及随後不可避免的丢臉和尴尬。
不遠處快步走來身穿黑色休閑服的男人,長臂一伸就将寧諾攬入懷裏。一只手牢牢掌握在她腰後,另一只手則扶着她的肩膀,不等人反應過來,快速彎身攬住寧諾雙腿,輕巧利落站直身體的同時,已經把人打橫抱了起來。
寧諾睜眼後最先看到的是一片天旋地轉,腿部的疼痛讓她很快清醒過來,與男人四目相交的剎那,她敏銳的感覺到兩人肢體相貼的地方,胸口,後腰,腿彎,源源不斷傳來對方的體溫,這種并不熟悉的感覺讓寧諾忍不住想要挪動自己的身體,目光也随之看向一邊,這才發現男人竟然直接把她抱上茶屋的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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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諾剛要說話,男人已經先一步出聲,一句話就堵住了她的嘴:“別亂動,否則你會更別扭。”
男人說這話時的表情可以稱得上鎮定自若,卻讓寧諾在一瞬間覺得臉上發燙,因此很快再次瞥開視線,也就錯過了對方唇角那抹細微向上的弧度 。
茶樓二層的員工休息室裏,寧諾坐在一只做工精致的原木高腳凳上,草綠色的裙擺撩到膝蓋位置,露出多半截小腿來。原本白皙的肌膚早已被一片巴掌大的紅腫取代。
冰冷的水流沿着小腿的弧度流淌過肌膚,冰淩的觸感以及仍然在蔓延的火熱疼痛,寧諾緊咬着牙還是沒忍住輕哼出聲。之前那個出手相救的男人此時正單膝跪在地上,面前擺着一只水盆,一只手握着她的小腿,另一只手攥着一只冷凍的純淨水瓶,手法熟練的處理着寧諾腿上的燙傷。
“沒破皮,沒水泡,情況不算嚴重。但是必須用冷水多浸一會兒。”
男人用詞簡單,顯得有些冷漠,說話的語氣卻很溫柔,寧諾雖然不是小心眼的人,卻沒有聖母到願意跟眼前這位始作俑者道謝,所以只是緊抿着唇沒有應聲。
大概是沒有得到預想中的回應,男人輕挑一邊眉峰,擡頭看了她一眼。
剛剛在一樓男人将她打橫抱起的時候,寧諾就注意到,眼前這個男人生了一副好皮相。眉毛黑而修長,不是雙眼皮,眼睛的線條卻幹淨利落,眉眼生得很有味道,始終輕抿着的唇有點薄,像剛剛那樣挑眉擡眼的表情,別人做來或許只是簡單的疑問,在他做來卻有那麽點傳說中的倜傥味道。
回想起剛剛的情形,那個女人跑出去撞倒自己的時候,眼睛上的眼線睫毛膏都花了,大概也是因為哭的太厲害,又是在這種公共場合,所以才連撞了人都顧不上,逃也似的跑出了茶樓。
這麽一想,再看向男人的時候,也不覺得之前觀察到的容貌多清俊養眼,反而多了那麽幾分面目可憎的味道。都說薄唇的男人薄清,皮相這麽好的,大抵是仗着自己條件優越,從不曾對什麽人動情。所以才眼看着曾經與自己戀愛的女人那麽哭着跑出去,都不會有一絲動容。
皮膚上傳來的溫潤觸感讓寧諾一驚,低頭,才看到男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把水瓶放在一邊,水盆挪走,把自己沾濕的腳底放在他的大腿上,一手剛把一只棕褐色的小瓶放在地上,另一只手則輕貼在自己燙傷的小腿肌膚。
寧諾看着沾濕了的深棕色布料,腳尖一個瑟縮,下意識的就想把腿收回來,被男人單手握得牢固。
“別亂動。”
“這是薰衣草精油,你燙傷不嚴重,用這個合适。”
寧諾眨了眨眼:“你是這裏的老板?”不然怎麽會輕車熟路直接把她往二樓的休息室帶,又怎麽會直接拿到薰衣草精油這種東西。
“店是一個朋友開的。”男人按摩精油的力道大小适中,掌心溫熱。經過剛剛那一陣冷水的沖洗,漸漸的,寧諾能隐約感到肌膚上傳來的溫熱觸感。
“待會兒我會送你去醫院。你有醫療卡麽,哪家醫院的?”
寧諾知道,盡管眼前這個男人處理燙傷的手法還算專業,可還有腳踝崴傷和胳膊的撞上在,去趟醫院是應該的。可常年的夢魇并沒有因為近兩年的平靜生活而輕易放開她,醫院那個地方,能不去,就盡量不去。
所以她猶豫片刻,還是輕輕搖了搖頭:“謝謝,不過不用了。”
男人又擡頭看了她一眼:“你不用跟我道謝。”
“我知道。”寧諾打斷他的話,含糊解釋道:“我不想去醫院,如果你覺得過意不去,陪我些醫藥費然後送我回家就行了。”
也不知道是因為她話裏的哪個字眼,男人好看的眉毛再次輕輕挑了起來。定定看了寧諾一會兒,才說:“我有個朋友開了社區診所,去那裏,沒問題吧?”
寧諾原本也沒有要訛人錢的意思,剛剛男人用那種仿佛想要看透什麽的眼光看她,讓她感到非常不舒服。聽到男人提出這樣一個折中的建議,再加上理智上知道自己确實應該去趟醫院 ,便點頭答應了。
從社區診所出來,男人驅車将她送到公寓樓下,打開車門時,寧諾道了聲謝,扶着他的手臂,站穩的同時,順勢從他臂彎取過自己的包包。
“謝謝你,我自己進去就可以了。”
一天之內被同一個男人兩次公主抱,對于她這樣習慣清淨、獨自生活的女人來說,實在有些超過了。
歐馳扶住她因為身體不平衡而有些搖晃的身軀,纖細的腰身在他臂彎裏顯得幾乎不盈一握。摘下墨鏡,他低頭注視着從一開始就沒怎麽正眼瞧過他的年輕女人:“剛剛醫生說的話你也聽到了,應該不用我再重複一次。”
“是。”已經從他的醫生朋友那得知眼前這個男人的名字,寧諾幹脆拒絕:“但是我堅持自己進去,歐先生。”
歐馳微微眯起眼,熟悉他的人知道,這是他沒耐心繼續跟人耗的表現。
下一刻,剛剛側歪着邁了兩步的寧諾第三次被人打橫抱起,經過一層公寓管理員那裏的時候,那個向來熱衷八卦的中年大叔激動的站了起來,從眼鏡上方艱難的眨動着那雙精光四溢的小眼睛:“寧小姐,和男朋友感情很好哦!”
大白天的就這麽熱情,真是難得啊難得!虧他過去還以為這位寧小姐是當代少有文靜保守的女性典範。
相比跟抱着自己的這位歐先生鬥智鬥勇,她更懶得跟不認不識的陌生人解釋自己的生活近況,所以盡管管理員大叔盯着自己的目光熱情而有透着那麽一股子恨鐵不成鋼的深意,寧諾還是在被誤解和被更深誤解之間,選擇了沉默以對。
一路搭乘電梯到17層,寧諾話很少,只在适當的時候開口指路。扶着男人的肩膀,另一手握着鑰匙打開防盜門,門剛推開不到一尺的寬度,抱着自己的那個男人擡起手肘一拐,大步流星的走了進去。
40平的小公寓,十多年前的房子,裝潢和家具都非常簡單,從廚房到卧室再到陽臺,清清爽爽一目了然。歐馳剛把人放在長條沙發,就聽那道有些涼的女音淡淡說道:“今天謝謝你。我這邊飲水機的水剛好用完,就不招待了。”
歐馳摘下墨鏡,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飲水機前,對着淡藍色水桶上的座機號碼,撥通電話。寧諾還來不及阻止,他已經與自己習慣飲用的那家送水站商量好,稍後會直接送兩桶水和十張水票過來。
這下子,寧諾總不好再說什麽“謝謝你、好走不送”的話,靜默了一小會兒,才抿了下唇角,不大甘願的擡起頭:“冰箱裏有煮好的酸梅湯,不過是冷的,你要是想喝,倒一些在玻璃杯裏,放在廚房的微波爐裏加熱一下。”
背對着她的男人轉身,墨鏡被他随意的別在休閑服敞開的領子上,雙手則捧着一沓B5大小的畫紙:“這些都是你畫的?”
寧諾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這男人剛剛一直背對着她,那麽他面前的不就是自己日常工作用的書桌?
“沒有人教過你,未經允許亂動他人東西是件很令人讨厭的事嗎?”
男人微微一擡眉毛,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這些都是你畫的嗎?”
寧諾現在左小腿燙傷,右腳踝嚴重扭傷,右手臂上方撞出巴掌大的淤青,整個人就好像一個被不小心扔到地板又踩了兩腳的提線木偶,一舉一動都是僵硬的。而她拒絕回答這個問題的态度十分明确。
歐馳眼看着這個女人以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一瘸一拐挪到自己面前,伸手拽住畫稿的另一頭,黑漆漆的眸子裏寫滿了憤怒和懊惱:“歐先生。”
歐馳的驚喜和好奇漸漸被愕然取代,可他依舊堅持的攥住畫稿的一端:“寧小姐,我沒有其他意思。”
另一手飛快的伸到休閑裝口袋裏,掏出名片夾遞過去,示意她自己抽一張:“我是C&L建築設計公司的,你的這些畫稿非常符合我們近期一個合作項目的設計稿要求……”
紙張清脆的撕裂聲,令歐馳的游說還沒正式開始就宣告終結,愛護設計稿的職業本能讓他下意識的就松開指節。寧諾趁勢把二十多張畫稿一齊拔了出來,雙手護住摁緊在前胸,随即一瘸一拐的倒退兩步,因為抻到手臂上的淤青,緊抿的嘴角不太明顯的抽了抽,最終還是好面子的忍住到口的痛呼:“這裏不歡迎你。”
“請你離開。馬上。”
歐馳始終彬彬有禮的面容上終于出現一絲裂痕,不是針對寧諾生硬的逐客,而是她對待自己設計稿的粗魯态度。斂了斂眉,歐馳的聲音也随之冷了下來:“除非那些圖只是廢稿,又或者寧小姐畫了不止一份,否則就你剛剛對待設計圖的态度,我不認為有哪家設計公司樂意雇傭你這樣的人才。”
說完這句話,歐馳從褲袋的皮夾裏抽出兩張百元大鈔,連同個人名片,背對着寧諾,放在茶幾一角。邁開步子離開了這間小公寓。
防盜門關閉的聲音讓寧諾背脊一僵,抱着撕開一寸口子的設計圖稿,艱難的挪回到沙發,全身脫力癱倒在上面。
那個僅有一面之緣的男人臨走前的話,長長久久的在她耳邊萦繞,甚至送水公司的人連續摁了三遍門鈴,她才聽到。
艱難的挪到門口,看着經常送水上門的那個年輕小夥子。熟練的把已經清空的水桶卸下,換上嶄新的淺藍色水桶,咕嚕嚕的氣泡聲讓她驀地回神。想要返回沙發從包包裏拿錢的時候,被熱心的小夥子攔住了:“我來吧。您把錢放在茶幾上了是吧?十張水票兩桶水,您這次就用兩張還是下次開始用?這次就用的話正好200塊。”
寧諾一時迷惑于錢的來源,怔忪的點點頭。直到門板再次阖上,而她的目光落在茶幾上的那張燙金名片,一切才再次清晰起來。
而那句折磨了她整整半個小時的話語再次在耳邊響起。這個歐馳,有一句話是說對了。
這些畫稿,都是廢稿。而類似這樣的廢稿,兩年的時間裏,她畫了不止十倍的數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