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溫向平一睜眼就知道糟了。
周圍是灰撲撲的土牆,牆角并沒有太多脫落下來的土塊,牆上窗戶是木框架的,上面的窗紗雖然漏了幾個洞,卻被清洗的幹幹淨淨,看得出來主人是個勤快整潔的。房間裏東西不多,除了自己身下睡着的這炕,還有牆邊的櫃子和對面的一張書桌,一把凳子,只這幾樣已經占了屋子裏大部分的空間了。
屋子雖然不大,卻十分具有家的感覺,正是從前漂泊不定的溫向平所向往的那般樣子。但是――
溫向平閉了閉眼,不管怎麽說,這裏都和他閉眼前睡着的酒店毫不相同。
溫向平心底突然冒出來一個隐約的,瘋狂的想法。
狠狠扯着頭頂的發絲,無視頭皮傳來的尖銳痛感,溫向平啪啪狠扇了自己兩個耳光。
這些都是假象,假象,應該是長途勞累出現的幻覺。
然而下一秒一道孩童的哭聲宛若平底驚雷炸醒了他。
溫向平一個翻身坐起來,只見一個男娃和一個女娃坐在炕的一角。女娃娃小些,大概兩三歲,此時正像只小貓似的發出細細的哭聲,應該是被自己剛剛弄出的聲響吓到了。男娃娃則大些,約莫五六歲,則輕輕的拍着妹妹哄。
兩個孩子看着都瘦小嶙峋的,只怕實際年齡還要大一些。
甜寶縮在哥哥懷裏害怕的瞄一眼溫向平,溫朝陽一邊哄着甜寶,一邊悄悄的翻了個白眼,他爸今天又發什麽瘋。
沒注意到兩個孩子的眼神,溫向平無奈的閉了閉眼,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恐怕是真的了。
他壓了壓心底的波動,正想哄哄孩子,一個女人掀起門簾進來了。
蘇玉秀做好早飯,進來準備叫兩個孩子起床,怎知一進門就聽見甜寶細細的哭聲。
蘇玉秀連忙心疼的抱起甜寶颠了颠,
“甜寶不哭不哭,看都成小花臉了。乖哦,跟哥哥出去洗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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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寶本來就是個乖巧的孩子,剛剛也只是被溫向平吓到了才哭起來,很快就止住了抽噎,主動伸出小胳膊小腿讓蘇玉秀給穿好小衣裳。溫朝陽則自己穿好了衣服爬下了炕,牽起妹妹的小手在牆邊的一起出門去洗漱。
蘇玉秀看着溫向平數次欲言又止,眼裏莫名的情緒交織,最終咬牙道,
“有什麽火,沖我來,別拿孩子撒氣。”
低着頭掀了門簾出去,留下炕上一臉莫名的溫向平。
屋子裏空蕩蕩的只剩他一個半坐在炕上,蓋着灰色的薄被。
腦中紛亂的信息紛紛擾擾糾纏,溫向平好不容易整理出來一些頭緒,卻不由得露出一個苦笑。
原主給他留下來的是何等的一個爛攤子啊。
原主是下鄉的知青,後來為在大河村安家落戶而入贅蘇家。可原主自诩文化人,向來瞧不起自己農戶出身的老婆及岳丈岳母,對老婆生下的孩子也從沒個好臉色,甚至連名字也不願意取,最後還是岳丈蘇承祖最後看不下去,硬按着原主取了兩個名字。
雖說平日裏有蘇承祖鎮着不敢動手打,尖酸刻薄的話諸如“土老冒”“窮酸”“沒出息”“配不上我”之類的話卻從沒少過,硬生生的把對妻子對原主的一心傾慕罵成了心如死灰,連帶着兩個孩子對原主也是避之不及。
但不管怎樣,之前的原主為了有口飯吃,哪怕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好歹每日還上個工掙個工分,然而自從今年突然恢複了高考,原主就什麽活兒也不幹,學着之前下鄉的知青複習考大學,平日不僅吃飯全靠蘇家人供養,還拽的二五八萬,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樣,蘇承祖看在原主要上進的份上,也就忍着暴脾氣,沒有二話,原主因此更是心安理得的享受着。
可在等放榜的這些日子裏,原主漸漸從志得意滿變成自我懷疑,畢竟他已經放下書本七八年了,上比不上基礎夯實的知青,下比不了剛下鄉沒幾年的小年輕,家裏人也只是普通的工廠職員,沒有什麽人際關系,之前被能回城的狂喜沖昏了頭腦忽略了的種種,在多日的冷卻之下盡數被原主反應過來。
于是,之前對新生活新未來的美好設想瞬間支零破碎,取而代之的是夙願破碎的狂躁瘋狂,甚至是對“蘇家耽誤自己多年學習生涯”的怨恨。
更糟糕的是,前幾日焦躁之際,原主竟一掌把叫原主起床的兒子扇翻在地,還跟蘇承祖叫嚷“老子管教自己兒子你別插手”諸如此類的話,又把被大人争吵吓哭的小甜寶痛罵一頓,要不是蘇玉秀攔的快,只怕也要扇一巴掌過去了,也難怪剛剛蘇玉秀進來會是那般反應。
屋子外頭悉悉索索傳來收拾東西,吃飯說話的聲音,一家人其樂融融,仿佛全然忘了還有個人在屋子裏。
呆滞的坐了一會兒,半晌,溫向平撸了一把臉,套上衣服踩了布鞋出了屋子。
他一在堂屋裏頭露臉,堂屋裏的聲音立刻停頓了。
蘇承祖黑着臉撂下筷子,
“都當爹的人了,起的比倆孩子還晚,臉上臊不臊。”
溫向平臉上有些發燒,
“以後再不會了。”
蘇承祖被噎了一下,心頭剛冒起的火就被一鏟子沙蓋住。
這小子今天怎麽不回嗆了。
但還是粗聲粗氣道,
“別光嘴上說的好聽,淨幹些不是人幹的事兒。”
兩個孩子明顯是見慣了這般場景,依舊一人拿着個饅頭捧着自己的粥吃着,半點眼神沒分給他們的父親。
蘇玉秀起身打了半盆水放在堂屋門口的洗臉盆架,
“洗臉吧。”
又從火房端來一碗粥,低垂着眼睛說,
“吃飯吧。”
說完又坐下,催促兩個孩子快吃。
溫向平點頭,
“好――”麻煩了。
話說了一半,還是咽回去了,畢竟他和蘇玉秀現在是夫妻,太生疏恐怕不好。于是對蘇玉秀以笑示意。
蘇玉秀低垂着眼仿佛沒看見。
瞅着溫向平去院子裏洗漱,溫朝陽趁機狼吞虎咽着手裏的饅頭,一邊叫甜寶也快吃。
他爸臉皮厚,一到吃好東西的時候能舍得下臉跟他和甜寶要,這會兒不吃完,待會兒就沒饅頭吃了,雖然姥爺坐在這兒他爸不敢上手搶,但嘴裏頭肯定又要說一些惹媽媽難過的話,還是早點吃完的好。至于桌上的鹹菜條和糊塗粥,他爸才看不上,倒是可以留的慢慢吃。
李紅枝給溫朝陽和甜寶一人夾了一筷子鹹菜,
“來,夾在馍裏頭吃。”
溫朝陽應聲,幫妹妹把饅頭從中撕開,加了鹹菜條進去,自己也如法炮制,這種吃法還是聽隊裏頭大隊長說的,聽說鎮上稀罕的肉夾馍就是這般樣子,只不過裏頭加的是大塊的肉而不是鹹菜。
盡管如此,兩個孩子還是吃得津津有味。甜寶舉着小手嫩生生的對哥哥說,
“哥哥,甜寶還想吃。”
溫朝陽摸了摸妹妹的小腦袋,
“姥姥姥爺和媽媽要去割麥子了,他們得吃的飽飽的才行。而且你看你的小肚子,都鼓起來了,怎麽還吃得下。你要想吃的話,哥哥待會兒上山了帶你去找嫩芽吃。”
嫩芽是一種不知名野草的莖幹,撕去外皮後露出的白色芯嘬起來甜滋滋的,不用掏錢吃起來又有股糖味,是最受村裏孩子們歡迎的小零嘴兒了。
甜寶聽哥哥這麽一說,摸了摸小肚子,露出一個甜甜的笑,
“甜寶飽了,要去山上割豬草,回來喂豬豬吃飽飽。”
蘇玉秀看的心酸,愛憐的摸摸兩個孩子的小腦袋。
坐在上位的蘇承祖和李紅枝看的也是滿心傷感。
進門的溫向平腳步一頓,暗嘆一口氣。
蘇家有六口人,三個男丁,聽起來好像在整個第五大隊裏頭算條件不錯的了,可事實上,蘇家的生産力也就比絕了戶的寡婦孤兒好些。
蘇承祖雖然能幹,到底四十多了,年輕時又不慎傷了腰,不再是個壯年勞力,蘇玉秀母女倆雖然能幹,也肯把自己當個男人使,可加起來到底也就算小一個壯年,地裏頭忙活一年,三個人掙的工分加起來也就将将夠一家人口糧,有時候甚至還要倒欠大隊一筆錢。
溫朝陽今年才八歲,雖然還不到能下地掙工分的年齡,可大隊長憐惜蘇家只有一個能幹活的男人,破格給溫朝陽分了個去大隊裏頭糊個火柴盒的活計,倒也能掙半個一個的工分,就連三歲的小甜寶平日裏都要跟着哥哥上山割豬草回來喂豬,幫襯家裏。
至于原主,別的知青學着下地幹活的時候,他忙着到處撒網勾小姑娘好引得人家家人替他幹活兒,別的知青結婚後安分上工的時候,他仗着蘇玉秀愛慕他依着他,一覺睡到大天亮,中午嫌熱不上工,早晨又起不來,一天只有下午才能幹兩個小時。如此這般,原主掙得工分還不夠自己吃的,還要從蘇家人的口糧裏頭挪。
這麽一算,蘇家是吃飯的多,幹活兒的少,還有原主這麽一個拖後腿的,難怪兩個孩子不敢放開了吃。
眼見着桌上其他人都快吃完了,溫向平在盤裏拿了一個馍馍就着粥吃起來。
饅頭不是他從前吃的那種松軟白面的,而是玉米面混上紅薯粉蒸的,粥裏頭也不是大米或小米,一把紅薯塊,一把豆子就是全部了。
看到這些,溫向平心裏慢慢有了思量。
天色蒙蒙亮了,蘇家人收拾好鐮刀背簍準備出門,溫朝陽牽着妹妹的手,也一人背了個小背簍。
孩子們的背簍裏頭是蘇玉秀一早起來裝好的水壺,蘇玉秀心疼早成的兒子,于是叮囑道,
“朝陽,牽好妹妹,豬草割夠兩筐就行了,別再來來回回上山下山的跑了,割完了帶着妹妹在山上玩一會兒,趕着吃飯的時候回來就行。”
溫朝陽人雖小,心性卻已經被生活磨砺的穩重,雖然嘴上答應了蘇玉秀,心裏卻暗暗盤算今天要多跑幾趟山。
沒辦法,家裏的兩頭豬年底的時候一頭交給供銷社,還能留一頭在自家,只有把豬喂得白白胖胖的,過年的時候殺了才能賣個好價錢,媽媽和姥姥姥爺來年就能輕省一點。
他抓緊甜寶跟大人們告別,出門一路向山上去了。
清晨微涼,若隐若現的淡霧萦繞在空中,漸漸模糊了兩個孩子的身影。
“行了,咱們也快走吧。”蘇承祖提上鐮刀和李紅枝出了門,蘇玉秀也背上了簍子。
飯吃到一半的溫向平連忙放下筷子緊随其後。
蘇家人知道身後有個小尾巴,卻默認忽視了他。雖然蘇玉秀沒什麽文化,卻也知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道理,一向起的比豬晚的溫向平今個兒起這麽早,指不定又打什麽主意呢。
蘇玉秀低頭自嘲的一笑。
難不成還指望他是出門上工的不成。
這年頭麥子的産量極低,一畝地能産五六十斤已經是相當好的收成,要不是公社每年要求上繳一批麥子,大隊裏頭估計是不會留麥田的。
而趕着麥子搶收的日子,正好是紅薯下秧的時候,相比起來,紅薯不僅耐旱好養活,一畝地還能産上千斤,足夠大隊吃的飽飽的。
也因此,大隊将更多的地和人手安排去了紅薯地,分給麥子的人手自然少上又少,又安排在了靠山腳的田地。
于是,包括蘇家在內的十餘戶住在山腳人家,都被分去了麥田。
從山腳到麥田有一條踩出來的土路,路上相跟着去上工的村民三三兩兩,有的看見了溫向平便調笑幾句,
“呦,老蘇,你家女婿今天這麽勤快,都出來上工了,今個兒要收幾畝地的麥子啊,三畝夠不夠。”
這話引得周圍幾個村民一陣哄笑,誰不知道老蘇家那個女婿又懶又事兒多,蘇承祖平時又有多看不上他,但耐不住老蘇家閨女兒喜歡人家哪。
村民們都停下腳步嘻嘻作笑。
人在路上走,坑從天上來,溫向平無奈極了,可他偏偏還無言反駁。
只是三畝地的麥子,就是一個壯年勞力也要狠幹三天才收的完,何況“溫向平”這麽一個四肢不勤的人,擺明了是嘲諷他,嘲諷蘇家呢。
蘇承祖狠皺了眉頭,他本來生的就黑,這麽一看更是兇神惡煞。挑事兒的那人一見,笑嘻嘻的拉着身邊的人走了,周圍的人也各自結伴去地裏,只是仍時不時故作隐秘的瞟一眼溫向平。
一路如芒在背的溫向平當真是哭笑不得。
眼見着溫向平果真一路跟着自個兒到了麥田裏頭,蘇承祖粗聲粗氣道,
“你到底要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