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楚恪在懸崖邊停車。
海風将他的衣擺吹得獵獵作響。楚恪擡頭望去,懸崖之上,失蹤者趙艾可所居住的那幢別墅映入眼簾。一條路孤零零地從停車坪延伸到別墅所在的海岬。風急雲低,峭壁下是洶湧的海浪,天地被壓得極狹窄。灰白色的建築伫立在冷色調的海與山崖間。
防盜系統已經因為警署介入而改為控制模式,一切都保持在失蹤報案的時刻。楚恪用自己的探員證打開了臨時警戒線。室內也像室外一樣,冷峻安靜,看不出人居住的痕跡,唯有痕檢機器人在兢兢業業地工作。它打開了所有的房門與抽屜,一切秘密都大敞在慘白的燈光下。趙艾可的生平就此被解剖。
楚恪擡起手腕,在終端上打開了趙艾可家中的環境投影。光影變得銳利,空白的牆面出現了幾幅抽象派的裝飾畫,背景音樂是某首楚恪認不出來的極簡主義鋼琴曲。痕檢機器人的動靜從書房傳來,楚恪跟了過去。機器人正在專注掃描書櫃上的指紋,一名身着制服的賽博格站在一旁,仰頭看着書櫃的某處。
聽到腳步聲,那個賽博格回過頭來,與門口的楚恪視線相接。楚恪打量了一眼自己的新助理。這些賽博格派遣專員使用的都是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下的低端機體SYM-1,所有人長得一模一樣:黑發黑眼,面容深邃,一群标準的古典主義美男子。毫無瑕疵,也毫無特色。
“我是楚恪。”楚恪簡短道。他等待着賽博格的自我介紹,但對方似乎仍沉浸在驚訝中,脫口而出:“您為什麽會在這裏?”
“你認識我?”楚恪有點兒意外。
賽博格遲疑了幾秒:“我以為本案的負責探員是阿爾方斯·克萊斯特探員。”
“阿爾方斯被抽調去重案組了,這個案子現在歸我管。”楚恪說。
賽博格怔怔地看着他,沒有回應。
楚恪等了片刻,挑起眉梢:“怎麽?需要我讓阿爾方斯給你打個電話說明情況嗎?”
賽博格這才反應過來。他微低下頭,自我介紹道:“您好,我是威爾·楊,派遣專員,将在本案中協助您的調查。”
楚恪沒跟威爾計較這個小插曲。他擡手攔下了正要往廚房去的痕檢機器人,按下它頭頂的按鈕,機器人吐出了一份未完成的痕檢報告。
“情況如何?”楚恪邊翻邊問道。
“沒有近期的生物痕跡。”威爾回答道,“趙艾可女士是獨居,她本人則在半年前做了賽博格移植手術。”
“防盜監控呢?”楚恪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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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異常。”威爾說,“趙艾可女士近一周都沒有訪客。失蹤當晚,她是自行離開的。”
楚恪點了點頭。他已經習慣了這群鐵皮人的工作效率。賽博格們将人類的腦子移植進了機器和仿生皮膚的殼子裏。他們更加強壯、更加迅捷,眼窩裏那雙沒有視覺疲勞的攝像頭使他們看監控的速度比楚恪更快。
“所以,只是失聯,不是失蹤?”楚恪問道。
“還不能确定。”威爾說,“書房的痕檢剛剛結束。”
他示意楚恪進書房。楚恪環顧四周,視線先是落在了書桌上的計算機。他回頭看向威爾,後者搖了搖頭:“有密碼。暴力破解需要時間。”
楚恪轉頭看向趙艾可的書架。
書架上整齊擺放着大量精裝本書籍。楚恪信手指向其中一本的書脊,它立即離開書架,憑空漂浮起來。書的內頁迅速地翻動着,插畫放大顯示,以便于讀者理解它作為一本人物傳記的立場。楚恪打斷了它的自我展示,擡手關掉了虛拟投影。一切都消失了:插畫,內頁,精裝本。書架上空空蕩蕩,只有一本文件夾,被書立固定在書架角落。
楚恪翻開文件夾,其中是大量的剪報和雜志內頁,以及頒獎典禮的照片。這是趙艾可制作的自己的作品集。楚恪翻到最後一頁,文章日期在一年前。
“從那以後,她從雜志社辭職,成為了一名自由記者。”威爾不失時機地補充道。他向楚恪發出了投影邀請,楚恪打開終端接受後,一個設計簡潔的頁面出現在他的虛拟投影上。
“趙艾可的個人網站。”威爾說。
楚恪浏覽了網站首頁。看得出來趙艾可對她的網站維護得比較頻繁,但整體上克制地保持了簡潔的風格。上一篇文章的更新日期是10月29日,正是兩周之前。标題叫《盜竊,從畸零者的口袋》。
“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楚恪說。
“這篇文章近期傳播很廣,主題是賽博格信息安全。”威爾說,“趙艾可女士發現了西科公司旗下産量最大的SYM-1型賽博格被部署有上傳後門,移植過程中可能有大量隐私數據上傳,引發了一輪隐私恐慌和股價震蕩。”
“原來是這篇。”楚恪颔首道。
他打開了文章頁面,卻沒有急于閱讀。沉默片刻,楚恪忽然轉向威爾,問道:“你認為這起失蹤跟她的工作有關?”
威爾一怔,遲疑地回答:“我想——有可能。”
不止是有可能,楚恪想,威爾已經如此認定了,并且他在試圖說服楚恪。威爾用痕檢的話題把楚恪引到書房,又特意站在書架附近給他重點提示。一種隐晦的對上管理方式,确保楚恪能有自己解決問題的成就感的同時達成自己的目的。
“你在引導調查方向。”楚恪直白地指出,“你認識趙艾可?”
“不。我跟本案沒有任何利益沖突。”威爾立即否認了。沉默片刻,他小心地解釋道:“……只是我的個人觀點,我認為——新的視角,或許有益于調查。”
楚恪并不買賬。他冷笑一聲,直視着威爾的眼睛:“為什麽不直說?”
威爾迎上楚恪的視線,一觸即分,轉而看向那面書櫃。楚恪能看出來他的尴尬:“我只是,之前合作過的探員比較——”他艱難地思索了片刻,說,“有比較強的自我意識。”
“比較強的自我意識”。威爾說得相當委婉,楚恪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威爾指的是剛愎自用。只有探員才能出具結案報告,所有協助調查的人員,包括威爾這樣的派遣專員,都只有輔助地位。而事實上,大部分探員都已經解決了足夠多的案子,乃至于有了屬于自己的思維慣性。
“你以為我會說什麽?”楚恪問道。
“……性。”威爾說,“之前三起案件裏我所合作的探員——阿爾方斯·克萊斯特……他傾向于将女性失蹤案的定義為性關系問題引起的情緒性離家出走。”
“啊。”楚恪幹巴巴地回應道。阿爾方斯此人在警署頗有聲名,楚恪對他的光輝事跡耳熟能詳。并不是說其他探員們多麽有職業素養,但就是在這群湊合的家夥裏頭,阿爾方斯不負責任的程度都算得上一枝獨秀。
楚恪無法再苛責威爾的行為,只能警告道:“下不為例。”
“不會有下次。”威爾保證道。
楚恪掃了他一眼,語氣微緩,換了個話題:“拿到了趙艾可的通話記錄嗎?”
“已經拿到了。”威爾回答道,“趙艾可今年以來與三百多個號碼通話過。”
“很好。”楚恪說。他實際想說的是“操”。
個人終端的通話內容和時長都受到隐私法保護,探員能拿到的只有號碼。三百多個號碼的調查名單——或許這數據對于一個優秀的記者而言并不算多,但對于準備調查情況的探員來說,已經多到難以忍受了。更何況,排查完了又能怎麽樣?趙艾可的案子很有可能是偶發的陌生人犯案,要真是那樣,通話記錄這條線索就根本與失蹤無關。
“我可以負責視頻電話號碼初篩——全部的,很快。我做過改造——”威爾提議道,他指了指自己的頭,“加裝了計算單元,可以多線程操作。我今晚就能完成最近這個月的通話調查。”
他停頓片刻,又補充了一句:“如果您認為有必要。”
“我認為有必要。”楚恪不假思索地回答。
楚恪的應允明顯讓威爾輕松了一些,他微笑起來。但楚恪沒有因此停下自己的話。賽博格機體普遍安裝了基本的面部表情單元,威爾的笑容就像大部分低端賽博格一樣,燦爛而刻板。楚恪不會為這個而心軟:“結束後把全過程錄音上交警局數據中心過濾分析。”
威爾的笑容消失了。全過程錄音是标準操作流程,但警局的數據過濾分析不是。那是楚恪的戒心。
威爾該預料到這一點的,楚恪想。威爾先是試圖引導調查方向,接着又自告奮勇包攬了枯燥的電話初篩。太過積極了。在十一年的工作生涯中,楚恪還從沒遇見過一個積極負責的派遣專員。這與派遣專員本人的意願無關,純屬制度問題。
出于人道主義考慮,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規定,在急救搶救過程中,對于可能通過賽博格移植手術而留下性命的病人,即使其自身經濟情況不足以負擔正常賽博格機體和手術的開銷,也可以在政府資助下接受手術。資助的賽博格機體是西科系統以人道主義的成本價出售給政府的低端機體SYM-1型。
為了避免這種緊急避難式賽博格手術被濫用,所有接受手術的賽博格必須在恢複勞動能力後到勞動調遣局接受一年的臨時調遣。勞動調遣局的工作是公認的枯燥無趣,例如修建避難所,整理核廢墟,還有像威爾這樣,給警署的正式探員讀檔案、做副手。就算是這些活兒也是随機分配,不存在選擇的可能。
人各有志,這些賽博格不得已出讓自己一年的使用權以交換生命的延續。他們并非是心甘情願來給探員們打雜的,誰能指責他們幹得不夠盡力呢?但同樣地,楚恪也不會信任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