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攜手江頭清月夜(一)
淮安縣城依山伴水,放眼望去,晨曦裏的灰牆墨瓦悠然安逸。縣城雖小,卻五髒俱全,從北門入城,沿着北街一邊是城隍廟、守備衙門、步軍營房、官府馬號、郵亭驿所,一邊是關帝廟、縣衙、後街糧倉。
陸君亭一襲玄色素面棉布袍子,跨了一匹尋常的紅棗馬入城。他本不欲惹人注意,可是他身姿健拔,面若朗月,氣度不凡,惹得小小的淮安縣民人人側目。為了避開人群,陸君亭只好繞了遠路,勒馬轉入翠花胡同,改走箭道行至縣城東街,然後沿着城牆轉入梅家胡同。
百丈長的胡同安安靜靜,只有一戶人家,便是梅府老宅。
宅子門口立了兩尊歲歲平安的門墩,烏漆大門正自緊閉。
陸君亭下馬扣了錫環門钹,許久才有個小厮在門內輕聲問:“誰啊?”
“我是梅伯父故交陸道遠之子陸君亭。”
“喲,是姑爺來了。”門內傳出連聲響動,不多時一名小厮便開了門出來,不是別人,卻是篆兒。
“篆兒,怎麽是你開的門?你們府裏看門的下人呢?”
“陸大人快進來!”篆兒神秘兮兮地牽了馬引陸君亭進了屋,又探出頭去張望了一會兒才鎖上門,加了兩道門闩方罷。
“陸大人快請進去坐,我把馬兒送去馬廄就來伺候你。”
庭院深深,似乎一個人也沒有。
陸君亭過了垂花門,在正廳枯坐片刻,篆兒才急慌慌地泡來了茶水,茶葉也是舊年的劣等茶葉,陸君亭看了暗暗皺眉。
“你們老管家呢?少爺呢?”
篆兒忽然跪了下來,哭道:“陸大人,求你救救我家少爺吧。”
陸君亭忙放下茶盞,把篆兒拉起來細問怎麽回事。
篆兒道:“前兩日小姐忽然來了封家書,要劉管家把人遣了,把田産變賣,帶少爺悄悄離開淮安。劉管家接了信,仿佛是晴天霹靂,可是絲毫不敢怠慢,馬上照小姐意思辦。誰知臨了要帶少爺走時,少爺卻死活不依,劉管家不知緣故,後來才發現少爺在攬翠樓包了個粉頭,在她那兒吸一種不知什麽鬼煙,吸得上了瘾,因而舍不得走。昨兒半夜我發現少爺不在床上,怕是又去了攬翠樓,告訴了劉管家,劉管家去找少爺,到這會子還沒回來呢。還求陸大人拿個主意,救救我們家少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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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現在除了你和劉管家還有誰知道?”
“家裏都沒人了,自然無人知曉,就不知道攬翠樓那邊有多少人知道少爺的身份。若是傳回京裏,給小姐知道了可怎麽好?”
“玉瑤那邊暫時不要緊,你鎖了門帶我去攬翠樓看看。”
兩人來到攬翠樓,天色尚早,攬翠樓四門緊閉,門前冷清得很。
陸君亭看了看情形,對篆兒道:“家裏不能沒人,你先回去守好門戶,我進去看看。對了,我來此地的事不要聲張。”
“陸大人放心,家裏都沒人了,我要聲張也沒對象啊。”篆兒苦笑道。
“去吧。”陸君亭遣走篆兒,繞到攬翠樓後街,看無人時身形一躍,翻進了牆內,一間間廂房地找過去。
沒多久,便聽到角落一間廂房略有吵鬧聲傳出。
陸君亭怕是普通嫖客,擊斷門闩開了一條門縫往裏看,一看之下目眦盡裂。
卻見一名老管家模樣的人跪在地上哭。
隔着一道翡翠珠簾,一張雕花滴水檀香的軟塌靠牆擺放,一個錦衣公子仰面躺在塌上吞雲吐霧。一名镂金百蝶穿花紫色輕紗裳的女子姿态不雅地偎在錦衣公子身旁,幫他燃點香煙。
“少爺,老奴求求你,不要再吸了。你這樣要是被大小姐知道了,她該多傷心啊。”
“你都羅嗦了幾個時辰了,你不嫌累我還嫌煩。你老把姐姐放在口上,可你也不想想,她遲早要嫁進陸府,拜別人的祖宗,做別家的人,我才是你的正經主子,你好歹該聽我的話才是。我叫你回去,你不回去也就罷了,還要死賴在這裏,你跪得起,我還丢不起這個人。”
陸君亭一聽,一腔怒火郁在胸中,幾乎要一腳揣進門內,把玉寒從塌上提起來狠狠打一頓方罷。正在這個時候,那名女子忽然轉過了頭來,在看清她的一剎那,陸君亭的身子僵住了。
此女膚白若脂,唇若流朱,明眸閃動着動人心魄的華彩,顧盼間似有萬種風情流露。
玉瑤之美淡若輕煙,而此女之色則美豔絕倫,論姿色,二人可謂各擅所長,各有妙處。
這樣的女子,怎會流落在一個小小縣城的青樓中?
陸君亭警惕之心大起,放棄了闖進去拿人的打算,悄悄退出攬翠樓,回到梅府老宅,交待了篆兒在門前守候,自己尋了間廂房休息。
他一路上急趕慢趕,已經幾日沒有安睡,眼前有一場大仗,需養足精神方可應付。
篆兒則傻了眼,這位陸大人沒把少爺帶回來也就罷了,這會兒還能倒頭大睡。
一直等到日暮時分,劉管家方向回來,可是玉寒卻沒有跟着回來。篆兒和劉管家說了陸君亭的到來,劉管家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正欲來找陸君亭拿主意,篆兒卻道:“這陸大人也不知是怎麽回事,早上去了一趟攬翠樓,沒見接回少爺,自己卻回來睡起了大覺,還囑咐我除非少爺自行回來,否則他不打算理會這檔子事。還有,他叫我和你說,他來淮安的事千萬不要聲張出去,只我二人知曉便可,連少爺也不能告訴。”
“陸大人去過攬翠樓了?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道?”
“就是早上去的,你們沒照面?”
劉管家沉吟道:“這會兒我們也別多心,陸大人自有他的打算。我去廚房弄點吃食,你給陸大人送去就是了。”
“少爺呢?怎麽沒回來?”
“少爺這會兒不肯回來,我等弄完了飯再去攬翠樓勸勸,總要把他勸回來才好。”
一晃眼,就過了兩日。
篆兒越來越看不懂陸君亭在想什麽。
他起床以後,既不出門,也無吩咐,只是整日躲在書房裏看書打發時間,晚上也不點燈。直到第三日早上,劉管家攙着一臉疲倦神智昏沉的玉寒回了老宅,陸君亭才把忙亂中的二人叫到正廳。
“劉管家,動身的準備你可都做好了?”
“早都備好了,車都一直停在後院門口,只是少爺不肯走。”
“是什麽車?”
“小姐說要悄悄離開,老奴特意換了車罩子,跟車行的普通藍布朱輪車一個樣。”
“好,你即刻把行李裝上車,帶上幹糧,套好馬等着。做完這些你看要多久?”
“一柱香就夠了。”
“那就用兩柱香時間吧,你準備得充足點,別落了重要物件。篆兒,兩柱香後,你把你們家少爺騙到後門去。”
“啊?騙少爺?”
“照我說的做就是了,要小心行事,別讓你們少爺看出不對。”
篆兒心中疑惑,卻還是點頭答應。
“放心,少爺很容易騙,肯定不會露出馬腳。”
很容易騙?陸君亭聽了暗自皺眉。
玉瑤,你這個弟弟跟你可真是一點都不像!
約定的時間,篆兒果然攙了玉寒來到後門。
“美人?”看到一架車停在後院,玉寒神情癡迷地揭起了簾子。
一只手伸了出來,把他毫不客氣地提了進去。
“你幹嘛……唔……唔……”玉寒使勁掙紮,驚恐地瞪着劉管家和一個面容陌生的黃膚漢子。
“陸大人,這……”
劉管家看陸君亭用粗布塞了玉寒的嘴,又用粗麻繩把他五花大綁,心中大感不妥。
“不用點強的,他是不肯走的。現在要馬上離開淮安,你和篆兒也用黃漿塗了臉,我們即刻出城。”
陸君亭也不多解釋,招呼篆兒上車,自己坐上駕座,驅車離開了梅府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