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竹門未掩歸遲遲(五)
當坐享其成變成了習慣,不知不覺就會忽視許多事,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忽視了什麽。玉瑤第一次這樣審視自己,心中不由有“夏蟲不可以語冰”的感慨。
楚辰已經把鍋裏的米全部鏟出來,把水也換了新鮮的。
玉瑤好奇地看他淘米。
楚辰把小半碗生米放在竹蔑裏,底下放一盆水,手勢熟練地篩洗,仿佛已經做慣了這類事。“好玩嗎?”大概感覺到玉瑤的視線,他頭也不擡地問。
“嗯。”
楚辰輕笑一聲,并不是嘲笑,而是愉悅的笑聲。聽了他的笑聲,玉瑤也覺得莫名地高興起來。
淘完米,鍋裏的水也煮開了,廚房裏被白色的水氣占領。楚辰的身影在白氣中來來回回地忙碌,玉瑤不能像尾巴一樣跟着他,便乖乖在黃梨木長桌邊站着。稍頃,楚辰提了茶壺過來,看玉瑤幹站着,奇道:“幹嘛不坐?”
玉瑤從小家教甚嚴,主人沒請,她自然不能坐。道出原委,楚辰笑道:“布衣茅舍,沒這麽多講究,随便點,坐吧。”玉瑤這才坐下。
他抓起桌上的茶杯,沖洗了一下,就給玉瑤倒水。玉瑤以指輕叩桌面表示謝意,楚辰把水放到她面前,“在家也這樣敲桌子?”
“只有下人伺候時不必。”
“哦,那我把我當下人就行了,”他道,“我這裏沒有茶葉,将就一下,先喝點熱水暖暖肚子。”
沒有茶葉?玉瑤馬上聯想到,楚辰這個家大概從來沒有客人。像他這樣的人,平時是怎麽生活的呢?在玉瑤天馬行空地遐想之際,楚辰繼續忙碌。他把鍋裏剩下的熱水舀進水盆,把淘過的米下鍋,倒了兩大碗清水,蓋上蓋子,又到竈後添柴,過了一會兒,鍋內有熱氣騰出。
楚辰離開竈臺,拿簸箕出去,裝了一些幹土進來。玉瑤不明白為什麽要裝土,盯着他看。他把土倒在碎過雞蛋的地面上,玉瑤吃驚得想,這樣不是更髒了麽?只見楚辰用力踩踏幾下,再用掃帚掃掉,地面竟然恢複了幹淨,玉瑤瞪大眼睛,覺得不可思議。生活中的學問,原來這麽多。
楚辰倒完垃圾返回,用盆裏的剩下的熱水燙了碗筷,壘到竈臺上,洗了手,坐到桌邊,不慌不忙倒了一杯熱水給自己。
這一連串的家務活已經把玉瑤驚呆了,她忽然想起他身上還有傷,忙問:“你的傷怎麽樣了?”
“睡了一晚沒大礙了。等吃了早飯,你把家書寫了,我幫你寄。”楚辰喝了口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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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瑤雖然擔心家裏,可是聽到這個提議,還是面色一變:“可是三皇子這會兒肯定滿城找你……”
“我不去京城,這附近還有一個鎮子,”楚辰解釋,“不過來回要兩天,我會幫你把飯煮好,只是委屈你一個人待在這裏,晚上害怕的話就點着燈吧,小心火源。”
“我不能一起去嗎?”玉瑤看着他。
“帶着你不方便,不安全不說,還走不快,一來一回萬一錯過你未婚夫,說不定他以為我拐了你私奔,”看到玉瑤剎時臉紅,楚辰咧了嘴笑,“所以你還是留在這裏的好。若我來不及回來,你就跟他走吧,給我在燭臺下留張字條就行。”
留張字條就走嗎?玉瑤想象着楚辰發現字條的畫面,那時他心裏可會失落?她忽然覺得自己的想法好奇怪,楚辰憑什麽要為她失落?對他來說,自己肯定只是個久居深閨、未經世事的官家小姐,除了添麻煩什麽也不會,說不定他正急于甩開她這個包袱。
楚辰似乎想起什麽,放下茶杯,從懷裏摸出一枚碧色如洗的玉扳指遞給玉瑤。
玉瑤雙目一亮,接過扳指,“君亭的東西怎麽會在你這裏?”
“我問他要的信物,免他誤會我和你的關系。”
玉瑤感激地望着楚辰。這人看似随便,原來卻很細心,竟然會注意到這些事。“多謝。”她的語氣真誠。
楚辰卻道:“謝就不必了,我也怕你不肯跟我走,本來我和你就沒什麽關系。”楚辰的态度很奇怪,雖然臉上挂着笑,可是口氣卻很冷淡,好像刻意要與她拉開距離。
玉瑤一怔,胸口悶得難受,好想說點什麽糾正他的話。她的樣子楚辰看在眼裏,不可能沒發覺。可是正如某天晚上一樣,楚辰似乎故意不給她機會,站起身,走到竈臺前,揭開鍋蓋,把粥慢慢盛了起來。接着,他又取下碗架上的兩個紫砂壇子。
玉瑤以為是酒壇,驚訝地想,難道一大清早楚辰就要借酒澆愁了?玉瑤猜想,他的日子說不定過得很不如意,必須要靠喝醉來麻痹自己。
楚辰把蓋子封口揭開,從兩個壇子各拿了些物件出來,在竈臺那裏背對着玉瑤折騰了一會,才端過來。“委屈你吃這些。”
玉瑤一看,碗裏原來是鹹菜和鹹蛋,她為自己的大驚小怪和妄加猜疑羞愧。楚辰根本和她想的不一樣。她發現,自己真的一點也不了解他。
“我不是常常能回來,新鮮的菜留不久,所以備了這些。”冷漠從他的聲音裏消失,楚辰又恢複了随意溫和的樣子。
他把蛋敲碎,剝開頭部,遞給玉瑤。
玉瑤吃了一口,雙目一亮。“好像有點特殊的花香味,是哪家鋪子買的?”
楚辰笑道:“我看了一本書上的法子自己腌的,沒想到能得大小姐的賞識。你想吃的話,讓廚娘腌的時候在壇口封半斤桂花蜜就行。”
“你自己腌?”玉瑤瞪着他,滿臉不敢相信。
“我一個人,想吃自然要自己動手。其實很簡單,沒你想的那麽難。”
玉瑤垂下頭喝粥,瞧見楚辰蒼白的手在眼前晃動。她不由地想,原來這雙手不止會殺人,還會做許多別的事,會收拾屋子,會煮飯,會縫補,會腌鹹蛋……
玉瑤偷瞄了一眼楚辰,這個人真的好奇怪,她好像剛剛開始認識他……
楚辰留在廚房煮飯。
玉瑤在黃梨雕花的太師椅上坐下,面前書桌上一色季倫堂的文房四寶靜靜擺放着,硯是镂雕松竹的端硯,墨是仙鶴凸紋的松煙墨。玉瑤拿起墨錠,在陽光下細看,墨色暗含青紫,竟是一方墨中極品。墨錠已經用去了一小截,看來并不只是擺設而已。
玉瑤從桌下抽屜裏拿信箋,心裏想着不會是澄心齋的信箋吧?不過這回她卻猜錯了,信箋的紙張倒是再普通不過,哪裏都能買到。
玉瑤一面磨墨,一面考慮,落筆寫了封簡函。函中只說自己一切安好,但有些原因不便細說,請劉管家馬上帶玉寒和篆兒離開淮安,找個安全的落腳點靜靜住上三年,對外不要透露自己的身份。三年後劉管家可回老家看看情況,若無事的話,自己會在家中等待與玉寒相聚。庫裏的銀錢都支走,下人也都打發了,田産變賣,其他值錢的東西或變賣或帶走随意。
寫到這裏,玉瑤輕輕一嘆,如此一來,只怕有三年颠沛流離的生活等着玉寒了。
信末,玉瑤請劉管家不要把信的內容告訴玉寒,免他擔心。另外,若三年後不能相聚,請他務必扶持玉寒,改名換姓,終身不進官場,另謀出路。不用記挂自己。
玉瑤把信塞入信殼封好,知道這一紙薄信一到劉管家手中,只怕是晴空霹靂,重如千鈞。只是此刻她雖恨不能插翅飛到玉寒身邊,卻是力不能及,唯今之計,也只有天各一方,各圖平安,等待來日的聚首了。
幸好劉管家和篆兒都是信得過的人,玉寒交給他二人,可以放心。
玉瑤又抽出一張信紙,給于媽寫信,請于媽支出庫裏的銀錢,封五十兩銀子給篆兒家裏,再準備好行李,靜等陸君亭去接她來與自己相聚,一起離開京城。至于廚娘,來去随其本意。
陸君亭的爹爹必竟是前一任宰相,在朝中尚有一些影響力,他自己也是步軍衙門的副統領,小有兵權,三皇子目前在朝裏失勢,應該動不了他。自己離京後隐居起來,也許過不了多久太子便能登基繼位,屆時一切塵埃落定,這些事情說不定就可煙消雲散了。
可是太子就能放過自己麽……
玉瑤有些黯然。因為玉佩之事,太子似乎對自己也頗為忌憚,不知登基後是變本加厲,還是不再追究。
沒想到她當初竭力避免的情況還是開始發生了,事情終于還是到了這一步。
雖然因為楚辰而卷入三皇子的追捕是個意外,不過結果卻與當初預料的最差情況差不多。
這一切都是因為楚辰的出現,但玉瑤知道他也是奉命行事,沒有他,也會有張三李四,歸根結底,孽源都在太子的身上。三皇子此時尚能構成威脅,但朝中局勢一定,他大勢一去,也就不足為慮了。真正要擔心的其實還是太子。
為什麽舒美人的事,對太子這般重要?事隔半年,他還要追殺自己,尋找玉佩?
也許知道了原因,梅家便可避過此劫。
竹舍前,望着楚辰絕塵而去的身影,玉瑤竟出奇的平靜,心中只是想着,只要玉寒好好活着,有人扶持,有處安身,自己怎樣都沒有關系了。
楚辰走後,玉瑤便到書房打發時間。
咦?昨兒晚上明明看見我畫的梅圖挂在牆上,這會兒怎麽不見了。挂梅圖的位置此時挂了一幅“天清遠峰出,水落寒沙空”的行書。
書桌旁的畫缸裏靜靜插了幾軸書畫。玉瑤一卷卷展開來看,仍是未見自己的梅圖。
楚辰為何特意把梅圖藏起?
這一來,玉瑤反起了好奇心,最後在塌墊的下面找出了梅圖。
看到梅圖,玉瑤一呆。
梅圖的右側留白處,不知是誰題了幾句詩,字跡隽逸,卻沒有落款蓋印。
雪迫霜欺衆芳畏,
淩寒一枝獨自開。
三尺冰風十丈香,
弱質孱孱我猶憐。
遙想玉人深閨裏,
夜深不敢獨入眠。
淡淡的情緒在心裏漾開。
楚辰,你到底還有多少驚奇等着我來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