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名花傾國兩相歡(二)
讓玉瑤回過神來的是玉寒驚慌失措的輕喚:“姐姐!姐姐!”大概少不更事的玉寒,也覺得被皇族中人提起,似乎不是一件好事。玉瑤回過神來,強作鎮靜,連忙安慰了他一句:“無事的,莫驚。”
她的臉上撐起一抹仿佛經過了千錘百煉的淺笑,沒人可以看出她的不高興和她的震驚惶惑,她要他們只能從她的笑裏讀出溫恭娴淑來。皇上和舒美人繼續說着話,一旁的太監也插了嘴,不過因為他們放低了聲音,玉瑤聽不清他們說什麽。只是片刻之後,皇上和舒美人的目光都擡了起來,往左側人堆裏掃視,似乎在尋找她的身影。而一旁的太監尖聲細氣地傳谕道:“傳,梅故翰林之女上前獻藝。”
玉瑤面帶笑容,低垂螓首,站起身來。玉寒一直盯着她,她朝他輕聲說了一句“別怕,無事”,便從門邊繞到中間,在玉階前盈盈拜倒,于聲聲萬歲中行了大禮,再應旨站起。
她知道現在一定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自己,所以頭垂得很低,身子有些發抖,聲音也在輕顫,任誰都瞧得出她的緊張不安。皇上似乎見她身子瘦弱樣子可憐,所以用格外溫和的聲音道:“你就是梅故翰林之女?”
玉瑤目光盯着腳下的地毯,輕聲應“是”。
皇上似是記起了梅晏的音容,沉默了半刻,輕輕一嘆,然後道:“你不用害怕,”他像一位慈祥的長輩似的寬慰她,“美人想看看你的梅圖,你若是沒有什麽不方便,就在此作一幅吧。”他竟然打着商量的口氣,可說是十分顧及玉瑤的心情了。玉瑤現在倒十分慶幸,他是一位“素行仁政”的皇帝。
兩個太監端了張紫檀木的精巧小桌上來,上面早備了文房四寶,都是禦用極品,沒有一樣不是天下最好的,可玉瑤心裏卻暗道,今日只怕要砸自己的招牌了。她的梅圖之所以凄豔,是別有玄機的,只是此事不好當衆說出來。
磨墨作畫的功夫,衆人大概覺得無聊,所以又開始說話,玉瑤樂得他們不注意自己。她站在桌前,耐心地畫着梅花,心裏想的卻是舒美人叫自己作畫的意圖。她只是好奇,還是別有用意呢?玉瑤不清楚,她只覺得棘手,因為那塊玉佩已經被她毀掉了,砸成了粉末,撒進了家裏的水池中,不管如何,都不可能複原了。
如果自己之前的推測全是錯的,舒美人與那個神秘人私下串通,正等着這塊玉佩入手,因此借此機會讓她接近自己,那她可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但是,玉瑤又覺得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舒美人知道此事的話,那人為什麽不言明,反而要她自己想法子傳遞?這樣不但危險,而且毫無必要。所以她認為舒美人一定不知道這個安排。
那麽,叫自己畫梅圖純屬偶然了?會有這麽巧?但也許就是這麽巧!
玉瑤以紫毫蘸墨,勾勒出梅枝的雅韻,又用羊毫蘸牡丹紅,暈開一樹芳妍。墨寶被太監呈了上去,玉瑤一顆心怦怦跳,卻聽舒美人漫不經心地說:“豔倒是豔,但凄卻未必見得。”竟有些嘲諷之味在內。就算玉瑤并不期望技驚四座,聽了她的話,心裏仍然有些不是滋味。
只聽皇上笑了起來,說道:“美人金口,合了一個豔字,便算她過關吧。”似乎是有意替玉瑤解圍。
總算有驚無險,玉瑤剛剛要舒一口氣,舒美人忽然又道:“這畫就算了,你擡起頭來,讓本宮瞧瞧長的什麽模樣。”大概玉瑤一直低着頭,反而讓她感到好奇起來。
玉瑤一怔之下,心頭又是慌亂,又是惱怒。皇上這回沒有說話,似乎也等着瞧瞧梅故翰林的閨女長的什麽模樣,心裏說不定還在動“她長得和梅晏像不像”之類的念頭。人總是敵不過好奇心的,舒美人不提也罷,一提出來,再沒有人不想看一看的。如果她出言推搪,那好奇心就會演變成疑慮,懷疑她有什麽不可告人之事了。
不管于情于理,玉瑤都不得不順從。她雖然不願意,可也無可奈何,只得緩緩擡頭,只是目光仍一直看着地面,沒有與上座者對視。
她不知道衆人是什麽表情,只是覺得殿中的氣氛陡然間變了。無人說話,許久,舒美人才用一種若有所失的語氣道:“原來你的容貌也足當京城雙豔之稱。”她語聲裏的輕忽随意已經消失,玉瑤聽到了淡淡的憂愁,只是不知她憂從何來,愁從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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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她的“誇贊”,玉瑤可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反而涼透了心。衆人現在一定在用稱斤論兩的目光狠狠打量她,就像剛剛夷夏第一美女展露容顏時一樣。她會被拿來作比較,這正是她最害怕的事情。這裏的所有人,恐怕都可以用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一抹笑容,一下皺眉,至梅家于萬劫不複的境地。
玉瑤孤獨地立在那裏,感到自己的人生不再屬于自己,而是被牢牢地掌握在了別人的手裏,就像一個脆弱的雞蛋,一捏就會碎了。智慧、心機、甚或武力,在皇權的巨輪面前,都顯得不堪一擊。她立在那裏,就像立在懸崖之邊,巨浪之巅,咫尺間,便是陰司和人間的區別。
最在最黑暗無光,最滿心彷徨的時候,皇上一句溫暖簡單的話,讓她重新活了過來。“你也回座上去吧。”
玉瑤從沒覺得皇上如此親切,如此慈祥,不管他是顧念父親,還是顧念舒美人,玉瑤都無比感激。她跪了下來,真心誠意地謝恩,然後垂頭回到了座位。之後,直到筵席結束,她都再也沒有擡起過頭。
秋月清亮,灑落一地霜華。
點溪臺上,燭光明照裏,錦袍紅妝的男女簇成一堆一堆,仰望夜空。面對深沉浩翰的蒼穹,璀璨壯麗的星河,即使久居深宮的人也難得地綻出一些真心的笑容,神色間多了放松開朗,少了嚴肅拘謹。
一盞盞素白薄紙制成的天燈就在繁星點點的天幕映襯下,冉冉升起。每盞天燈上或字或畫,都在燈中燃點的燭火的映照下,歷歷可見。
其中一盞天燈上,畫着一幅奇特的圖案。那是兩只交頸而眠的鹧鸪所組成的一個福字。更深露重,舒美人嬌弱的身子似乎經不住寒意的侵襲,微微一顫,細瓷般的臉蛋剎那間變得慘白無血。
冬天似乎比往年來得要早。午後,沉沉欲雪的陰雲無情地壓在了皇城上空,朔風漸緊,吹入街頭巷尾,卷了地上的塵與灰,毫不客氣地撲打着路上的行人。
于媽忙着收拾晾曬的衣物。陳伯在梅府門前立了一會兒,果斷地掩了朱漆大門,袖起雙手,立在門廊下望天。灰沉沉的天空,不見一絲晴光,空氣中彌漫着陰冷的氣息。“這是要變天了呀。”陳伯叼了煙嘴吸了一口,喃喃自語。
西廂小樓,從敞開的窗口灌進來的風,吹得寸把長流蘇的床幔緊緊地繃在了黑漆鑼钿的床架上,隔開裏外兩進的玲珑珠簾一陣撒石般碎響。書桌上,白玉鎮紙下的四尺丹安靜地躺着,剛剛點上的紅梅凄豔如血,被風一逼,吹亂了形狀,像極了飛濺的血點子。
“哎呀。”玉瑤趕緊合上面前的窗扇,望着眼下的畫紙,一臉可惜。
血草紅的顏色凄美,卻不易暈染吸收,比不得牡丹紅。好不容易得來的四尺丹就這般白白毀了一張。
真是天有不測風雲!清嘆一聲,玉瑤就此擱筆,轉去關另外幾扇窗戶,心裏想着得叫陳伯駕車去書院接玉寒回來,雇來的轎夫必竟不比自己家裏人,這要是忽然下起雪來,轎行生意一忙,說不定就把玉寒撂在書院了。這一兩天趟的接送雖是定好的,但轎行那邊偶爾也會人手吃緊。
玉瑤關最後一扇窗戶的時候,忽然見到街上走來數十名面容慘淡的男女老少。他們由兩條繩子拴住,從東往西,在寒風中蹒跚而行。兩隊官兵策鞭驅趕,哭聲和喝罵聲交雜在一起。京城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這樣的場面了,因此街上忽然湧來了大批圍觀的人,朝他們指指點點。
不知是哪府官員犯了事,連家人也一起被押解出京了。玉瑤喚來于媽,囑咐她讓陳伯去書院接回玉寒,然後再到街上不動聲色地打聽打聽。沒多久,于媽就興沖沖地推開房門進來,聲音隔着玲珑珠簾傳來。“小姐,你肯定想不到。”于媽撥了珠簾走近,“你猜猜是哪家出了事?”
說想不到還叫我猜?玉瑤又好氣又好笑地撇了她一眼,低聲問:“可是舒侍郎一家?”
“咦,小姐你可真料事如神了,” 于媽大驚小怪地瞪着玉瑤,“可不就是舒侍郎家!你怎麽知道的?”
于媽從來不把朝堂的事放在心上,即使聽到過玉瑤和陸君亭談起,也是左耳進右耳處,所以才會覺得神奇。玉瑤道:“我哪裏是料事如神,舒侍郎身上本就背着大案,查實了只等聖裁,我想着八成是他,随便一猜而已。”
于媽一臉散布小道消息的興奮,說道:“聽說不但是舒侍郎,連宮裏的舒美人也獲了罪,皇上賜了她自盡。舒侍郎好一些,判了秋決,現下押進了順天府的天牢裏。他們一家大小,男的充軍,女的為奴,舒氏這一門算是垮個徹底了。小姐,你說這舒侍郎究竟是犯了什麽事,連舒美人一個妃嫔也要被牽連進去?”
玉瑤聽了這話,手不禁一顫,差點被于媽瞧破端侃。
舒美人,竟然被賜死了?
雖說花無百日紅,玉瑤從不認為舒美人的盛寵能長久,只是這才過了中秋沒幾日,皇上對舒美人寵溺的情形還歷歷在目,回想起來,玉瑤不免暗暗心驚膽寒。帝皇,真的就如此涼薄嗎?即使是心愛的女子,如果犯了他的忌諱,也逃不過香消玉殒的命運?玉瑤想起皇上,想起他的“素行仁政”,只覺得諷刺。帝王的仁,大概只在自己可以容忍的事情上,說到底,也還是一己好惡罷了。
玉瑤只覺得眼前畫紙上血點子一般的顏料紅得刺眼,她草草卷起畫紙,回答于媽道:“舒侍郎素有貪污之弊,這次又數樁并發,皇上大概立意肅清吏治,所以動靜大了一些吧。于媽,等陳伯接了玉寒回來後,你提醒一下,叫陳伯篆兒他們在外別亂說話,玉寒那邊我也會叮囑的。”
于媽“噢”了一聲,又補充道:“其實小姐不用這麽擔心,陳伯是老人了,自然知道分寸。篆兒雖然年輕,卻機靈着呢,也一定不會亂說的。”
玉瑤點點頭,收好了畫具,坐在窗前出神。舒氏這麽快倒臺,十有八九與自己畫在天燈上的那幅圖有關。本來舒氏獲罪,是因為舒侍郎貪污,查辦他是名正言順,與她無幹。可是舒美人被賜死,這事情的味道就變了。玉瑤不由得又驚又亂,不知道事情究竟會發展成什麽樣,會不會牽連到梅家?雖說她已經極力避免了,可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只要做過,就難保沒有一點疏漏。
她擡頭一看,于媽還沒有出去,正在幫她檢查窗戶,她忙問道:“于媽,回家的行李準備得怎麽樣了?”
“按小姐的吩咐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只是這天氣變得這般快,恐怕要多備點銀炭才好上路,我剛才正準備出門置辦,就被小姐叫來了。”于媽回答道,又說,“小姐可有什麽需要的東西沒有?老奴待會兒一并買了來。”
玉瑤想了想,道:“于媽,有沒有一種錫鐵質地的發簪?”
“錫鐵發簪?”于媽神情古怪地看着玉瑤,“有是有,不過那勞什子連我都不要戴,小姐要來幹嘛?”她很困惑,因為玉瑤一向對飾物不大上心,而錫鐵發簪又實在太粗鄙了些。
玉瑤笑道:“我從窗口瞧見下面的街上有人戴着,樣式倒也怪新鮮的,我就圖個好玩,你順便幫我買一支吧。”
“噢。”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事,于媽想,買就買吧。
玉瑤又道:“還有我的剪刀也鈍了,你記得再幫我拿一塊磨刀石上來。”
于媽皺起眉頭,“磨刀石?小姐剪刀鈍了,老奴幫你換一把就是,還磨什麽?”
玉瑤解釋道:“能省着些總是好的,再說這把剪子我使順手了,不想換。”
于媽反對道:“要磨也讓老奴幫你磨吧,小姐嬌生慣養的,哪做得來這些事?萬一把手弄破了怎麽辦?”
玉瑤央着于媽道:“我整日裏閑着沒事,讓我磨吧,你就別管了。你不用操心,我要是磨不了,自然就不磨了。”
于媽拗不過玉瑤,只好答應。她一面往外走,一面忍不住犯嘀咕,小姐的脾氣最近可是古怪起來了,沒事兒怎麽想起玩兒磨刀了?八成是思念陸大人鬧的,下次陸大人來,得跟他唠叨幾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