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假期(8)往事
陸太太猶如一頭困獸,絕望之餘,怒氣沖天,渾身上下簡直可以看見有形的火焰在熊熊燃燒。
“枉我聽說誠心誠意地祈禱,菩薩就會靈驗,還一路三跪九叩地上山!”麥女士咬牙切齒地咆哮,“他就不配我對他這麽好!”
連默與陳況對視一眼,麥女士若不是演技太好,就是盛怒之下口不擇言。
初初看起來,陸太太是的确不曉得丈夫買了保險,還将黃家妹寫為受益人。而且她也不知道同游的曹貝妮是黃家妹的女兒,否則以她這聽見“黃家妹”三個字都忍不住火冒三丈的樣子,如果知道曹貝妮是黃家妹的女兒,如何能像無事人一般同處?
但是也不能排除麥女士演技格外精湛的可能。
國字臉潘警官只微微錯愕了一秒鐘。他原本以為失去丈夫的陸太太悲傷痛苦不已,需要好好安慰,輕聲細語地問話,不料只消三個字,傷心的未亡人即刻變身為暴走的霸王龍,露出張牙舞爪的真面目來。
在勸阻兩次不見效果後,潘警官的濃眉一蹙,提高音量,“麥超英同志,請你冷靜!這裏不是你家,可以任由你大聲喧嘩。”
作為死者家屬的麥女士三天來都被人小心翼翼地對待,溫聲和語地安慰,這時教潘警官這樣一聲斷喝,倏忽如洩了氣的皮球般萎靡了下來,整個人一屁.股坐進椅子裏,伸出雙手,捂住早已青春逝去的臉,“嗚嗚嗚”地痛哭起來。
“……他上山下鄉回來,要工作沒工作,要住處沒住處,家裏父母兄嫂嫌棄,外頭狐朋狗友走避,誰會伸手幫他?人人都等着看他笑話!如果不是街道裏的阿姨知道我家就我一個女兒,我爹爹姆媽不舍得讓我嫁出門,想找個願意住在丈人阿爸家的女婿,哪能把他介紹給我?”麥女士的聲音由高亢漸漸低落,“我爹爹姆媽把一爿生意統統交給他,從沒拿他當外人。我在家照顧父母,料理家務,在外招呼客人,管理賬務,除了沒給他生個孩子,我哪一點對不起他陸向陽?!”
“黃家妹和你丈夫是什麽關系?”潘警官冷聲問。他還當只有他們西北婆娘潑辣呢,不料江南婦女也一樣兇悍。
陸太太放下手,一哂,“還能是什麽關系!”
真說起來,便同其他故事一樣俗不可耐。
陸向陽上山下鄉,到窮鄉僻壤的皖地,一介十幾歲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城裏學生,既不會種地,也不會養豬,擱哪兒都遭白眼。幸虧他認識字,就在當地的學校裏給學齡兒童啓蒙,教小孩子們認字。
當時農村人不重視學習,認為能識幾個字,會做算數就行了。女兒是要嫁人的,更加沒必要浪費錢米送去學校。但這不能阻止女孩們向往知識的一顆心,總有那麽幾個女孩子偷偷地給陸向陽送地瓜送雞蛋,就是為了能多認識幾個字。
這些女孩子中間,就有一個叫黃家妹的。
黃家妹比陸向陽小兩歲,在十五六歲年紀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胸.脯飽滿鼓脹,一張臉被太陽曬出兩團紅暈來,即使穿着最土最破的土布棉襖,看起來也鮮豔生動得讓人想咬一口。
Advertisement
青春期欲.望萌動的陸向陽也真地撲上去咬了,将黃家妹徹徹底底地咬了個幹淨,将她從女孩子變成了一個女人。
然而知青返城的浪潮襲來,再青春再熱情似火的少女也阻擋不了陸向陽回城的步伐,他抛下黃家妹回申城了,随後經人介紹,和麥超英相識并結婚組成家庭,将皖地山野間飽滿的肉.體抛諸腦後。
但黃家妹不是個甘于被人抛棄的農村女孩,她有心計有手段更有膽量。她以前偷偷自陸向陽寫給父母的信的信封上抄下他申城家裏的地址,悄悄溜上往申城寄送返城知青物品的火車皮,來到申城,手持地址,一路打聽,找到陸家。
她并沒有說自己認識陸向陽,只說是從皖地來,留在當地的知青托她給陸向陽帶封信。接待她的是陸向陽的嫂子,一見是個穿着土氣,整個人土頭土腦的鄉下姑娘,遂輕飄飄地告訴她,陸向陽已經不住在這裏,結婚住到岳父家去了,并給了她一個地址,讓她自己去找。
黃家妹一聽,心就涼了一半,但還是按着地址找到陸向陽。
陸向陽這時候新婚,和妻子正是蜜裏調油的階段,一見黃家妹就取了五十元錢趕她回皖地去。她接過錢,轉身離去,卻沒有回鄉,反而拿這點錢在申城住了下來。先是找到一份城裏人不屑做的清潔工工作,然後與人結婚,在申城安定下來。随後又憑自己的一股狠勁,攢錢開了裁縫店,專門幫人駁樣子,漸漸有了點錢,也懂得打扮自己了。
過了大約有十年的樣子,陸向陽事業越做越大,應酬漸漸開始多起來。一次在外吃飯,偶然重遇黃家妹。她當時才二十五六歲年紀,青澀褪去,展現出一個女人成熟性.感的風.韻。陸向陽把持不住,和她舊情重燃。
“誰曉得是不是偶然遇見的?!”麥女士說到這裏,簡直睚眦欲裂,“要不是他嫂子不小心說起來,我還要被蒙在鼓裏不知多久!”
潘警官聽得幾番揚眉。
“陸向陽後來向我保證他和黃家妹徹底分手了,我這才沒和他離婚!向不到他又和她攪合到一起去了!”麥女士聲音不由自主地升高,“他生病的時候照顧他的人是我,每年陪他應酬他家的那些蝗蟲一樣的親戚的人也是我,即使這樣,他還是惦記那個臭女人!!”
在場的三個人,無一能安慰這個悲傷又憤怒的女人。
請走陸太太,潘警官朝連默陳況笑一笑,“看來還要請曹小姐走一趟才行。”
曹貝妮是黃家妹的女兒,而且從她的年紀推斷,也不能排除是陸向陽女兒的可能。陸向陽買了巨額人身意外保險,受益人是黃家妹,并沒有直接寫曹貝妮的名字,無非是曹貝妮與他沒有血緣關系,或者是出于保護女兒的目的。
但,曹貝妮知道嗎?
保單還有兩個月就到期了,如果到時候陸向陽還健在,巨額賠付就會落空,黃家妹什麽也得不到。
這,會是動機麽?
曹貝妮是由小傅小宋陪着一起來的。
看得出來她有些忐忑不安,小傅一直握着她的手喁喁細語,小宋則一如既往地安靜沉默。
潘警官請曹貝妮進辦公室訊問的時候,她三步一回頭地望向小傅小宋,表現得很慌亂。
“曹小姐,請坐。”潘警官關上辦公室的門,隔絕外頭的聲音與視線。
曹貝妮慢慢坐進稍早陸太太坐過的椅子裏。
“曹小姐,今天請你來,主要是有些事想向你求證。”潘警官将傳真執在手裏翻了翻。“這次參加自助旅行團,是誰的主意?”
年輕女郎一楞,“誰的主意?我媽媽罷?我媽老家要征地,她和我爸回去處理,她說我一個人在家待着家裏要弄得一塌糊塗,所以替我報名參加自助旅行團……”
“那你的兩個朋友呢?”
“他們聽說我要放年假來旅行,就跟着一起報名了。”女郎有些苦惱,“這和調查有什麽關系嗎?”
她還有好多景點沒去,而假期卻已經結束在即。如果不能及時回公司去銷假,在如今就業環境這麽差的背景下,她擔心職位不保。
“在來旅行之前,你和死者陸向陽認識嗎?”
曹貝妮一聽,到底還是無法控制地流露出一絲慌亂來,“不認識。”
“你知道令堂認識陸向陽麽?”陳況忽然插.口道,“你知道他以令堂為受益人購買了高額保險麽?”
曹貝妮滿面震驚,“什麽?!”
又喃喃自語道,“所以他才會對我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
“他說了什麽?”潘警官敏銳地捕捉到她的低語。
曹貝妮咬了咬嘴唇,“在九窟十八洞游覽的時候,我走得累了,小傅叫我休息休息,他往回走去找小宋要便攜折疊椅和礦泉水。我一個人站在棧道上,他……陸先生慢悠悠地走過來,很奇怪地望着我。”
陸向陽對她說,向不到一轉眼,你都這麽大了。
她當時覺得特別莫名其妙,所以就瞪了他一眼。
他不以為忤地微笑,來到她跟前,伸手想要撫摸她臉頰,幸虧她機警,一下子就閃開了,并且怒聲說,你老婆就在後面,你向做什麽?老不要臉!
陸向陽聽了,竟然還點點頭,說是挺不要臉的。
“我覺得他是老不正經,不願意理他,就打算先往前走。他就在我背後自言自語一樣說,不會讓我再吃苦,會讓我以後衣食無憂。笑話!我爸我媽從來就沒讓我吃過苦,我現在的日子也過得很好,哪需要他一個老男人跑來對我說這些?我就算是缺錢缺愛想不開找人包養,也不會選他這種老頭子好伐?!”曹貝妮漲紅了臉,胸.脯一起一伏,帶着年輕女郎特有的朝氣和美麗,“後來小傅返回來,我們就繼續往前走。我嫌這些話聽了惡心,也沒和小傅提起。再後來姓陸……陸先生就出事了。”
曹貝妮握緊雙拳,“我就知道這些,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