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是酸澀後的回甘
晚飯過後,店裏的客人開始漸漸多了起來,我拿出一沓便簽紙和一支筆擺在吧臺上,這是我特有的點單方式,客人們自己寫下名字和要點的東西,再撕下來貼到一旁的小木板上。當然,我這樣做并不是為了有創意,只是因為我人手不夠。
“沒想過再雇一個人麽?”說話的人是木子婆婆,如今的她已年過八旬,走路都顫顫巍巍的卻還不忘時不時過來坐坐。
“您就別明知故問了。”我低頭清洗着手中的Shaker。
木子婆婆輕輕嘆了口氣,提筆寫下了要喝的酒,一把撕下拍在了木板上:“人吶,總要嘗試着走出來。”
我關水龍頭的手一頓,看了眼婆婆滿是皺紋的臉,抿了抿嘴,重新擰上水龍頭的同時撕下了她剛剛貼上的便簽紙:“今天您別喝梅子酒了,我調一款新的酒給您。”
“你呀”木子婆婆看了我一會兒,最終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知道她是在怪我岔開了話題,但我發誓,這一次,我會好好解釋:“婆婆,這款酒,是我19歲那年調出來的。是一款永遠不會售賣的酒。”
果然,她微微向後仰了仰頭,我知道她大概是猜到了一些,我沖她笑笑,低頭開始調酒。
店裏其他客人的談笑聲此起彼伏,而我們倆,卻誰都沒有再說話。
晚上21:45,我放下了手裏的Shaker,切開了一個新鮮的檸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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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燦燃還真找了工作,是在東街的裁縫鋪做學徒。
木子婆婆聽聞後拽着他一頓拍,埋怨他幹嘛不來木子西點做個閑工?林燦燃撓着後腦勺笑着說:“我們跟您太親了像家裏人似的,我不好意思掙您的錢。”
林燦燃這話不假,自從他倆來到烏托鎮,木子婆婆和木子爺爺給了不少照顧,隔三差五送來好吃的,婆婆還親手織了毛衣圍巾,甚至老兩口安身立命的老手藝都手把手地傳授給了吳昊凡。
“今年平安夜的時候我想送個禮物給他們。”林燦燃一邊吃着吳昊凡做的改良版檸檬派一邊站在桌子上給自家小店挂窗簾,在跳下桌子前,他看着街對面的木子西點這樣說道。
“你打算送什麽?”吳昊凡端着檸檬派站在桌邊,見林燦燃嘴裏的咽完了,又挖了一勺喂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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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燦燃彎腰一口吃下,抱着最後一幅窗簾跳下桌子,一下子沒站穩,“嘭”的一聲磕在桌角,疼得龇牙咧嘴。
“你看你!說了我來挂你又不讓,我看看,磕哪兒了?”吳昊凡連忙放下手裏的盤子,擰着眉一把摟過林燦燃來來回回地檢查。
“我親手做的窗簾當然得我親手挂嘛。”林燦燃扁着嘴任吳昊凡翻騰了一會兒,痛勁兒過了些才又開口:“我想親手做一件衣服送給婆婆和爺爺,你覺得怎麽樣?”
“是不磕這兒了?”吳昊凡的關注點顯然還在剛剛那一聲“嘭”上,他撫着林燦燃的後腰處輕輕揉了揉,眉眼間透着心疼。
林燦燃看着他那副表情,突然間覺得疼痛都消失大半,打烊的小店裏安安靜靜的,深夜的二人世界讓那些撒嬌任性的小心情一下子蹦了出來。他皺着鼻子湊到吳昊凡面前,兩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圈着他輕輕晃來晃去:“恩,就磕那兒了,可疼了,你要是親我一下我可能會好點兒。”
話音一落,唇上便落下一個溫熱的吻。
林燦燃彎着眼睛繼續嬉皮笑臉:“現在好多了,不過還沒完全好,恩,我覺得主要還是得有人逗我開心。”
吳昊凡好笑地聳聳肩,擡手夾住他的鼻子左右晃了晃:“好,都依你。”
林燦燃直起身子,一把拎起落在身邊的那副窗簾“唰”地展開:“我給我們店和我們家都做了窗簾,你還沒誇我呢。”
“非常好!”吳昊凡豎起了大拇指,一本正經地開始配合:“明黃色的布料搭配卡通檸檬圖案,彰顯了你不俗的品味;裁剪整齊邊角沒有脫線,說明你技藝精湛。看樣子東街裁縫鋪你是不能再呆了,再呆李師傅就地位不保了。”
林燦燃邊聽邊笑,末了輕輕捶了吳昊凡一拳:“臭貧,這要李師傅聽見明天估計就得辭了我。”
“高興了嗎?”
“湊合吧。”林燦燃下巴一揚,重新挂回吳昊凡身上蹭來蹭去。
“腰不疼了?”
“恩。诶,你說我平安夜送婆婆他們衣服到底好不好啊?”
“好。”
“這麽敷衍——诶诶诶你幹嘛啊!哎等一下,窗簾沒拿!”
“卧室的明天再挂。”
“你放我下來!你這樣扛着我上樓我會磕到頭的!”
“磕到了我再幫你揉,回床上好好揉。”
接下來是【請勿打擾】時間,月亮都害羞地悄悄躲進了雲層裏,只透出些許光暈籠罩着那扇濃情蜜意的窗戶,像柔光鏡一般。
生活美好得令人沉醉,他們的做#愛也是一樣,耳鬓厮磨的缱绻多過兇猛□□的發洩,每一個眼神、每一次撫摸、每一個深吻、每一聲喘息,都是源于愛,愛對方、愛身邊的人、愛生活。他們像是兩個不屈于命運的革命鬥士,這樣有愛的小日子,是他們披荊斬棘之後理應得到的賞賜。他們沉醉其中,在心底為這一切而歡呼,若那些大風大浪沒能拆散他們,還有什麽能使他們分離?
林燦燃終于趕在平安夜當天做完了兩件棉馬甲,他自己其實并不太滿意,本來是打算做短襖的,嘗試了幾次發現以自己的學徒技術實在有些困難,李師傅為他浪費的那幾塊布心疼地念叨了好些天,眼看着平安夜将至,他只好改做了馬甲。吳昊凡在店裏搗騰桌椅,準備把小店中間騰出來,好讓他們倆加上木子婆婆老兩口四個人一起吃頓平安夜晚餐,這是他們幾天前就商量好的,兒女遠游的老人和背井離鄉的孩子一起過個有“家”的新年。
“好啦你別老撅着個嘴了,我覺得衣服挺好的,婆婆他們肯定會喜歡。”吳昊凡把最後一張桌子壘到牆角,拍了拍手往吧臺走去。
林燦燃靠着吧臺把兩件馬甲翻來覆去地折騰,擡起頭的時候吳昊凡正好走到他面前,下一秒鼻子就被他夾住輕輕晃了晃,林燦燃拖着鼻音開口:“唉,我算是知道什麽叫夢想與現實的差距了。”
門邊的小銅鈴“叮”了一聲,木子婆婆正端着一只熱騰騰的火雞側着身子往門裏擠,吳昊凡連忙上前拉開門同時接過那個大大的盤子:“哎呦您怎麽自己過來了?我們還打算一會兒過去接您呢。”
“接什麽呀,隔個馬路又不是隔了千山萬水。”木子婆婆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我還沒老到那份兒上呢。”
“爺爺呢?”
“炖排骨呢,非要給你倆露一手,把那個好多年沒用過的瓦斯爐子都搬出來了。我過來之前他還沒點着火呢,不用等他。”
吳昊凡點點頭,轉身之前他俯身到婆婆耳邊小聲道:“婆婆,燦燃給您準備了禮物,但是覺得不夠好,所以——”
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木子婆婆調皮地眨眨眼睛,吳昊凡抿嘴笑着端着火雞往店中間走去。
“哎呀我燦燃孫子今天怎麽一點都不活潑啦?平時都搶着給我開門的,不歡迎婆婆啦?”
“不是不是怎麽會!”林燦燃雙手背在後頭,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
“那是吳昊凡欺負你了?”
“他才不敢。”林燦燃下意識瞟了眼吳昊凡,發現他正憋着笑往下壓了壓手,沖自己做個了‘relax’的動作,林燦燃嘴角一抽,終于還是扁着嘴把馬甲從背後拿了出來:“是這個,我親手做的,但是——”
“送給我的?”
“恩,還有爺爺的,就是——”
“哎呦,還是我燦燃孫子好啊!昊凡吶!你可什麽都沒送我啊!”
“是是是,我哪有燦燃那麽有心啊。”吳昊凡配合着插科打诨。
林燦燃嘿嘿嘿地笑起來:“那,婆婆您喜歡不?”
“我孫子送的我當然喜歡啦,”木子婆婆邊說邊把那件棗紅色的背心穿在身上,笑眯眯地拍了拍:“好,真好。今年我和你爺爺就穿着它過冬了。”
“恩!”林燦燃點點頭,露出了大大的笑臉:“那我讓爺爺現在也穿上!”
他這樣說着,抱着那件棕色的馬甲跑了出去。
可是,他晚了。
第三步還沒來得及邁出去,對面的小店突然發生了瓦斯爆炸,“嘭”的一聲,林燦燃下意識地擡手擋了一下,等他把手挪開,那個溫馨小店早已淹沒在火海裏。
懷裏的棕色馬甲掉落在地上,林燦燃瞪着大眼傻愣愣地看着對面沖天的火光,感覺呼吸都停滞了,接着,木子婆婆撕心裂肺地一聲“老伴兒”從身後傳來,林燦燃這才猛然驚醒,拔腿就往火海裏沖。
吳昊凡扶着幾欲暈厥的木子婆婆,扭頭就看見那個狂奔的背影,不管不顧的樣子,跟他當年說要保護他們的愛情一模一樣。
“燦燃!回來!”
他慌忙喊他,然而聲音未落,那塊雕着【木子西點】的鑄銅招牌就掉了下來,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林燦燃身上。
“燦燃!!!”吳昊凡幾乎是瘋了一樣撲過去,費了吃奶地勁扒開了那塊招牌,然後又去摸林燦燃的臉,手都在抖:“砸那兒了?啊?疼不疼?”
林燦燃眯着眼睛,小口小口地喘着氣,聲音微弱:“肚子,疼昊凡”
“我在,我在,不用怕,我們去醫院,去醫院。”吳昊凡語無倫次地說着,他想把林燦燃扶起來,又怕弄疼了他,兩只手在空中晃來晃去不知從何下手。
四周已經有熱心鎮民聚集過來,有的滅火、有的去攙扶暈倒的木子婆婆,隔壁家的老張開出了自家的皮卡車,指揮一幫人把林燦燃擡到招牌上躺着,再小心翼翼地挪到車上,開車往醫院趕去。
林燦燃在半路上就陷入了昏迷狀态,吳昊凡心跳得都快聽不見頻率,他握着他的手不停地搓啊搓,他好害怕這只手會一點點變得冰涼,直到有醫護人員硬生生将他的手掰開,他才反應過來,看着林燦燃被推進了CT室。
如果你覺得,猝不及防地失去心愛的人是人世間最痛苦的事,我要告訴你,你錯了。
比起猝不及防,無能為力,才叫人痛斷肝腸。
林燦燃的檢查結果為肝破裂,送到醫院時已經屬于出血性休克,需立即手術,他是有救的,只要家屬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個字。
“我為什麽不行?!”被拒絕的吳昊凡一下子紅了眼睛。
“昊凡,我們需要的是有‘法律效應’的家屬。你們”醫院的老大夫有些為難地扶了扶眼鏡,作為一個老酒鬼,他當然認識這對年輕人,他們之間的關系也是Utopia的常客們都熟知的:“你們不是合法的婚姻關系,年齡啊、性別啊——”
“那您就當我是燦燃的哥哥!表的堂的同父異母的什麽的都行!”
“哎呦昊凡吶,這種事做不得假的。簽字的人得是能對手術結果負責的人——”
“我可以對他負責啊!我本來就會對他負責,我們說好要過一輩子的!如果這還不夠,那您告訴我該怎樣?我怎樣都行!”
吳昊凡的手汗涔涔的,抓得老大夫的袖子都濕了一大塊。一直以來,他都在逼着自己成為堅韌而淡定的人,好讓他的林燦燃穩穩地依靠着,所以,編了謊言頂罪也好、背着家人失學打工也好,他都能扛下。
只要他的林燦燃不離開他。
林燦燃就是他理智的閥門,一旦這閥門松了,他便連如何思考都忘記了,成熟穩重的外殼崩裂,露出來的,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本能的慌亂無措。
老大夫看着他,突然像是想起什麽來,試探性地問道:“那,你能不能聯系上燦燃的父母?如果他們同意的話,我可以申請讓醫院先代簽。”
“行!您等着!張叔您再送我一趟!”吳昊凡拽着鄰居老張扭頭就跑出了醫院,他的手機在店裏的吧臺上,那裏面存着林家父母的電話。
是啊,林燦燃是有救的,本來是。
當吳昊凡舉着電話一邊跟林媽解釋着一邊急匆匆地再次沖進醫院大門時,等待他的,卻是因為耽誤了搶救時間,最終無力回天的消息。
他就這樣愣在原地,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慢慢失去了色彩,電話裏女人的焦急詢問也漸漸隐去,只剩下他大口大口地喘氣聲,帶着整個世界都在顫抖。他一路搖搖晃晃地走到了林燦燃床邊,坐下,牽起他的手,握到手心裏開始細細地搓。
醫生三番五次地勸解、其他病人小聲地議論感嘆、不遠萬裏趕來的林家父母地痛哭,仿佛全都與他無關,甚至林父多少次憤恨得把他一巴掌扇到地上,他也依舊像沒感覺一樣爬起來抓着林燦燃的手繼續搓,也不說話,也不哭,只是搓。
可是林燦燃的手,還是涼了。
當晚,屍體就被林家父母火化然後連夜帶回了老家,而吳昊凡,他連出席他葬禮的機會都沒有。
他被迫面對了現實,把自己鎖在了小酒吧裏,一個人喝光了店裏所有的酒,不分晝夜,喝得吐血,痛哭叫喊,幾近癫狂。
晚了?哈,如果我可以,又怎麽會晚呢?
多麽可笑,我不能代替你的父母、你的手足、你的兒女,可我明明是你的愛人。
多麽可悲,我那麽那麽愛你,到最後卻無法以“配偶”的身份,保全你。
烏托邦坍塌了,他想,愛,竟然是這樣無用麽?他的林燦燃在他面前死去,他溫暖的指尖是如何在他手心裏一點一點變涼的,他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那些原以為會拆散他們的大風大浪沒能拆散他們,使他們分離的,反而是暗藏在平靜生活裏的現實。
終于,還是一無所有了吧?
幾天後,木子婆婆喊人撬開了店門,昏暗的酒吧裏彌漫着濃烈的酒精味道,吳昊凡躺在數不清地酒瓶子裏睡着,時不時小聲夢呓——
“燦燃,回來”
木子婆婆默默地走到他旁邊坐下,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輕撫他的背,像是在哄孫子入眠,輕聲嘆氣地瞬間,眼淚也落了下來。
“好孩子,都會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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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店裏的客人已經陸陸續續離開了大半,我終于能歇一會兒,好好地享受我的夜宵。
木子婆婆還坐在吧臺邊,我先前給她調的酒她已經喝了大半,眼下也不知是醉還是沒醉,只愣愣地看着窗外,一言不發。
我端出今天剩下的最後那個檸檬派坐到她對面,給自己倒了杯牛奶:“新的酒好喝麽?”
聞言,木子婆婆回過頭,臉頰泛着紅的她笑了笑,皺紋都是彎的。
“喝出什麽味道了?”我挖了一大勺檸檬派塞到嘴裏,繼續問道。
“入口甜、然後酸、再是苦和澀,等你咽下去了,又有回甘。”木子婆婆緩緩開口,說話間她又重新轉頭去看窗外,街對面那間被炸得破損的店面如今已經重新修葺,只是換了裝潢,也不再有西點的飄香:“昊凡吶,婆婆跟你一樣,這麽多年,一直這樣生活,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在守着些什麽,連我這個老婆子都理不清的頭緒,就更不用說你了,‘堅持’這種事不容易,我老了,也就罷了,可你還年輕,我擔心你就這麽耗一輩子,心裏苦也不說,所以老是勸你。”
“恩,現在呢?”我喝了口牛奶,含在嘴裏一點一點咽下。
“現在,我想我不用瞎擔心了。因為咽下去再反回來的,是甜味,對吧?”
“果然還是懂的人能喝出味道啊。”我笑着點點頭。
苦與澀最難下咽,就好像悲傷與絕望最難熬一樣,我曾在那段黑暗的日子裏掙紮了很久,懷疑自己、懷疑人生、懷疑身邊的一切事物,唯一無法懷疑的,只有對他的愛。
因為我割舍不掉每一個關于他的回憶、每一處他生活過的痕跡、每一寸他呼吸過的空氣。
我割舍不掉,因此必須好好生活,将一切維持原貌。
當我這樣決定的時候,我才發現那些掙紮其實都是無謂的,愛怎麽可能無用?正因為有愛,我才不是一無所有。
木子婆婆喝完了最後一口酒,起身離開之前她問我這酒叫什麽名字。
“檸檬哀歌。”
深夜23:00,我喝完最後一口牛奶,将門牌翻成【CL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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