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檸檬派的味道是甜和酸
烏托鎮昨晚下了場雨。
今天早起的時候,我露在被子外的皮膚已經能感覺到微微的涼意。一小塊兒陽光,從床頭明黃色的窗簾縫裏透進來照到胳膊上,我動了動脖子仰起頭看,突然就想起曾經有位客人評價說,這樣一個印滿卡通檸檬圖案的窗簾一點都不像我的風格。
當然,那位客人評價的是我店裏的窗簾,它們和我床頭的這一塊是一樣的。
準确的來說,它們出自同一塊布,由同一個人縫制裁剪。
但這個人并不是我。
清晨6:05,我面無表情地對着鏡子裏這個眼角長滿魚尾紋的男人,開始刷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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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烏托鎮倫薩路與多納街的交彙處,那間荒廢已久的破店面終于被人盤下。
承租的是兩個年輕人,個子都高高的,在店門口站着等房東來辦理店面交接手續。大概是等得無聊,其中一個高中生樣子的男孩不停地踮着腳尖伸手夠頭頂的銀杏葉子,摘下來一片後,又笑盈盈地塞到同伴的衛衣帽子裏。這個男孩的同伴看起來比他稍微年長一點,眉目不似男孩那般柔和靈動,五官輪廓很是突出,像雕刻一般,與身邊青澀的男孩相比,透着些成熟味道。面對男孩調皮的“惡作劇”,他只是時不時側側身子,卻從沒真正想躲,眼下實在被鬧得無奈了,便一把抓住男孩的手拽回身邊,同時另一只手彎起食指和中指夾住男孩的鼻尖,左右輕輕晃了晃,似乎是在指責他的淘氣,可是自始至終一直揚起的嘴角,輕易就出賣了他濃得化不開的寵溺情緒。
“生得真是好看呢,現在的年輕人。”木子婆婆隔着大玻璃櫥窗,看着馬路對面那兩個靠在銀杏樹下打鬧的人,笑得皺紋都深了:“老伴兒啊,你當初追我的時候,也是這麽好看呢。”
“哎喲,半截身子埋土裏的人了,還說這些。”木子爺爺從櫃臺底下直起身子,端出剛出爐的檸檬派放在臺面上,整個屋子裏頓時香飄四溢,木子婆婆笑着轉身,幫忙把檸檬派擺放到玻璃櫥櫃裏。
此時,馬路的拐角處走出來一個肥胖的女人,看見了銀杏樹下站着的兩個人後,試探性地揮了揮手:“吳先生?”
“哦!您好,我是。”被叫到的人連忙禮貌性地彎了彎腰,衛衣帽子裏的銀杏葉子同時倒了出來,紛紛揚揚地灑了他一身,見此情形,旁邊那個始作俑者卻“噗嗤”一聲笑開了。他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又沖胖女人抱歉地笑了笑,一時間覺得有些糗。
不料那胖女人也笑起來,伸出手來跟他握了握手:“吳先生,您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樣呢。”
“诶?”
“之前在電話裏交談的時候,還以為是個挺成熟的男人,沒想到這麽年輕,看起來還像個大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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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看起來罷了。您放心,電話裏跟您談好的,您的店面我租下了就會好好愛護。”
“好,進去看看吧,樓下是店面,樓上是住的房間,要是覺得沒問題了,我們就簽合同。”胖女人說着,又歪頭看了眼對方身後還笑着的男孩,問道:“這位也是要住這裏的麽?”
“是。”
“可是這樓上的房間只能住兩個人,我們之前說好的,再多住人是要漲價的。”
“恩,我知道。”
“可你不是說跟愛人一起租麽?他住了,你愛人怎麽辦?”
胖女人一邊說着話一邊開着門鎖,話音落了卻沒聽見對方回答,回頭,就看見那位吳先生把那男孩的頭摟到懷裏揉了揉,然後沖自己淡淡一笑。
胖女人愣了愣,明白之後又理解地笑笑,抿嘴輕嘆了一句:“不是容易事呢。”便轉身推開了店面的門,再沒說什麽。
店面空間不大且地理位置相對冷僻,上一個租客開的咖啡店倒閉之後,就一直空着,裝潢什麽的也已經破舊落灰。但即便是這樣落寞的氣息也依然沒有掃了新主人的興致,之前那個玩銀杏樹葉玩的不亦樂乎的男孩,此時正彎着腰饒有興趣地研究吧臺上那臺古董咖啡機,直到聽到吧臺那頭的人叫自己。
“燦燃,過來簽字了。”
那個被稱作吳先生的男人笑着招了招手,男孩小跑過去,兩人一同俯身趴在案頭,在白紙黑字的租賃合同上并排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吳昊凡,林燦燃。
六個字,方方正正,鄭重其事。
從這一刻開始,他們便與從前的生活就此別過,沒有人知道他們來自哪裏,沒有人會令他們想起惱人的種種,也沒有人能阻止他們奮不顧身地相愛。
烏托鎮,是他們拿着放大鏡在地圖上尋尋覓覓了好久,才最終決定的地方。
這裏,将是他們自由的烏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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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服老還真是不行,早上刷牙的水涼了一點牙龈就開始冷嗖嗖的疼,我揉了揉腮幫子,打算給自己燒點熱水沖杯牛奶麥片當早餐。
在等着水燒開的時間裏,我的奶油攪拌機也已經開始工作,“嗡嗡”地聲音連同空氣中浮動的誘人甜香一同打碎,那是新鮮雞蛋、黃油、杏仁粉和糖粉混合的味道,在這個陪伴了我大半生的味道裏,我切開了一個又一個新鮮的檸檬。
要知道,我以前從不喝牛奶,也不喜歡甜膩的味道。
喜歡這兩樣的人,嘿,這個時間還在睡懶覺呢。
早上7:10,第一批檸檬派被我放進烤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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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子婆婆實在是喜歡馬路對面的那兩個年輕人,于是,在他們的店面正式營業的第一天,木子婆婆帶着自家做的檸檬派,推開了那個名叫Utopia的小酒吧的門。
新店生意并不好,此刻只有一位客人坐在夕陽的餘晖下喝着特調雞尾酒打發時間,原本不太大的小店因此顯得格外的空蕩,林燦燃百無聊賴地趴在吧臺上拿嘴和鼻子夾筆玩,吳昊凡站在吧臺內清洗玻璃杯,時不時瞟一眼他努力撅嘴的幼稚樣子,淡淡地笑。
木子婆婆就是在吳昊凡洗完最後一只玻璃杯的時候走進來的,門邊的小銅鈴“叮”的一聲,吧臺邊的兩人同時扭頭,又皆是一愣。
林燦燃摘下夾在嘴上的筆,轉身彎了彎腰:“歡迎光臨,婆婆您想喝點什麽?我們這裏只有酒。”說罷又抱歉地笑了笑,嘴唇眼睛都彎起來,看得木子婆婆更是歡喜,她口中發出“唉喲”的感嘆同時拍了拍林燦燃,然後徑直走到吧臺邊,十分爽朗地把一盒檸檬派放在了桌面上。
“梅子酒吧!”她有些費勁地坐上高高地吧凳,滿是褶皺地手俏皮地敲打着木質桌面,笑得慈祥。
吳昊凡和林燦燃都為婆婆這舉動小小地驚訝了一番,卻又覺得這股活潑勁很是可愛。梅子酒酸甜,後勁卻大,而她年過半百居然毫不在乎,昂起頭眯着眼的樣子仿佛自己還是個少女一般。
真好。
不知道為什麽,吳昊凡心裏突然就蹦出了這兩個字,很直白,卻再也找不到更适合的詞來形容那一瞬間心裏湧起的暖流——
婆婆滿臉皺紋的笑、吧臺邊發了新芽的綠植、角落裏安靜坐着的客人、窗外哐啷哐啷開過的電車、落滿金黃色銀杏葉子的街道、天邊火一樣鮮紅的晚霞就是這樣奇特的、人的情緒,會因為某個細小的、毫不相幹的事情而一觸皆發,像逐一倒下的多米諾骨牌,這小小的卻又充滿生機的烏托鎮,有着他們曾經所渴望的一切,純粹、寧靜、真誠、友善。
你看,過去的都過去了,生活已經在美好了,還有什麽理由不幸福?
吳昊凡下意識地看了眼林燦燃,發現他也在看着自己,四目相對,相視一笑,彼此眼裏,都是同樣的感慨。
吳昊凡倒了小半杯梅子酒遞過去,木子婆婆接過,把帶來的檸檬派往前面推了推:“這個,是給你們吃的。自家做的,在這條街上賣了哎呀我也記不得多少年了。”
“木子西點?”林燦燃讀着檸檬派上燙印的logo,一屁股坐到婆婆旁邊的吧凳上:“原來街對面的木子西點是婆婆開的啊!”
“還有我老伴兒。”木子婆婆喝了口梅子酒,抿着嘴細細砸吧。
“那真是不好意思啊婆婆,”吳昊凡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們早該去拜訪的,這段時間一直忙開店的事,拖到現在——”
“不打緊呀,我來你們店裏走動,一樣的。”像是回憶起了什麽似得,木子婆婆眼睛一眯:“我啊,看着你們總覺得像在看我年輕的時候。你們倆,是外地人吧?”
吳昊凡拿着抹布的手一凜,餘光瞟到林燦燃同時望向自己的不安眼神,一時間也覺得嗓子眼有些發緊,然而那些擔心和緊張的情緒還沒來得及漫上來,婆婆卻自顧自說開了。
“聽你們的口音,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木子婆婆擺了擺手,眼睛裏卻滿是親切和慈祥:“我有的時候在對面看着你倆就在想,這麽年輕的孩子,開個店子,沒見着家人,也沒朋友幫忙。是為什麽呢?”
說話間她又喝了口酒,店裏的老唱機播完了一首歌,角落裏的客人起身離開,門又是“叮”的一聲,可林燦燃和吳昊凡誰都沒有起身去收那喝完的雞尾酒杯,他們小心翼翼地望着這個獨自喝酒的老人,恩該怎麽形容呢?這種眼神,就好像一個孩子想要保護好最愛的玩具不被其他壞孩子搶走破壞,于是他抱着它跑啊跑,跑了很遠,終于找到了一顆可以藏好它的大樹,就在他覺得玩具永遠不會被發現時,卻聽見了腳步聲對,就是那瞬間,藏玩具孩子眼裏的神情。
“我來呀,不是想打聽什麽。”木子婆婆依然是笑着,下一首歌響起,她蒼老的聲線和着柔軟的音樂,重新撫平了慌亂中的兩顆心:“婆婆老了可是不八卦呀,你們年紀輕輕背井離鄉總歸是有不得已,任誰都有個講不出的故事,講不出,就自己回味吧,也是一種生活滋味啊。”她一口幹了杯中的酒,轉身努力往地下抻腳想從吧凳上下來,林燦燃連忙伸手去扶,她用粗糙的手掌把住他年輕的手臂,末了又拍了拍:“你看看,這瘦的,明明還是孩子呢,以後有什麽事,就過來找我和你木子爺爺,離開家了,總有需要照顧的時候。”
藏玩具的孩子慌張地回過頭,卻發現腳步聲原來是奶奶來叫自己回家吃晚餐。
林燦燃的眼睛一下子水汪汪的,他狠狠地點頭,給了木子婆婆一個大大地笑臉,門鈴再次“叮”的一聲,那個蹒跚的背影一點點融進了對面西點店的溫暖燈光裏。
“燦燃。”
林燦燃聞聲回頭,吳昊凡的臉在天色已暗的黃昏裏顯得分外柔和,那雙長而深邃的眼睛,帶着同樣動容過後的溫柔餘韻。
“過來吃派吧。婆婆做的,應該很甜。”
這一天,他們在太陽落山時就挂上了【CLOSE】的門牌,兩人坐在昏暗的酒吧裏,借着路燈的光,聽着老唱機裏慵懶的音樂,就着一杯熱牛奶和一杯冰紅茶,你一口我一口,分吃着檸檬派,味蕾上散開的,是他們講不出的故事。
他們在那個無人知道的、原來生活的城市裏,是相差2歲,相愛3年,相隔4個廣場公園的戀人。
剛在一起的那年,林燦燃高一,吳昊凡高三。兩個人美好的就跟很多校園戀人一樣,每天清早,吳昊凡會騎着山地車穿過四個廣場公園接林燦燃一起上學,山地車沒有後座,林燦燃便斜着屁股坐在前杠上,從書包裏掏出媽媽準備的三明治早餐,和吳昊凡一人一口分着吃,而吳昊凡會事先在路上買好熱牛奶捂在懷裏,等林燦燃吃完三明治再拿出來讓他喝了,每到這個時候,戀人間最青澀美好的事就會發生——林燦燃總會将最後一口牛奶含在嘴裏,讓吳昊凡吻下去——這是每天都會有的小情節,吳昊凡讨厭牛奶的味道,可林燦燃卻執拗地認為牛奶對身體好,他逼着吳昊凡适應,哪怕一點點也好。
林燦燃這個機靈鬼啊,誰會拒絕戀人甜蜜的吻呢?吳昊凡彎着眼角吻下去的時候,總忍不住這樣想。
兩個人不在一個年級也不在一個樓,可是偏偏,兩棟樓卻是相對而立,林燦燃坐在左邊靠窗的位置,轉頭望過去,便是茂盛的桂花樹,和樹下窗邊的吳昊凡。為此,林燦燃還曾一臉真摯地跟吳昊凡說,一定是老天爺有意為之,不忍拆散相愛的人。彼時吳昊凡剛打完籃球,就着林燦燃的手喝了口他從學校小賣部給自己買的冰紅茶,笑着說,你才知道啊。
你看,他們都曾是心意單純的孩子,相信真愛可以被上天眷顧。在兩人共同度過的第一個平安夜,吳昊凡騎着自行車載着林燦燃去了中心廣場,那裏每年都會舉辦一個“萬人點亮聖誕樹”的活動,人們把新年的願望寫在星星燈上然後挂到樹上,挂得越高,就越容易被聖誕老人看見,祈願也越容易實現。
他們排着隊領星星燈,林燦燃站在吳昊凡前面倒退着走,穿個大羽絨服挪步的時候活像個笨笨的企鵝,行動本就不靈便,還不忘把手伸到吳昊凡脖子裏取暖,說是手凍僵了一會兒就寫不了字了。吳昊凡怕他摔了一直拽着他,問他一會兒打算寫什麽,林燦燃笑眯眯地也不回答,低頭看了眼腰間拽着自己的那雙凍得通紅的手,轉身,握住,連同自己的手一起揣進了羽絨服的口袋,直到吳昊凡從背後把他圈住,口袋裏的雙手也被他反握住,林燦燃這才小聲的開口說,平安夜,當然是求平、和安啊。
那天,兩個人排了很久的隊,凍得鼻子通紅腿都僵了,手卻是暖的。
那天,兩人卯足了勁把星星燈往高處挂,踮得腳都酸了胳膊也疼了,心卻是滿足的。
那天,挂滿星星燈的聖誕樹在萬人的歡呼聲中點亮,滿眼的閃爍中,有兩顆綁在一起,寫着不約而同的願望。
【我和燦燃能平平安安的在一起。——吳昊凡】
【我和昊凡平安,我們,平安。——林燦燃】
木子婆婆的檸檬派還剩了一小半,林燦燃叼着小叉子,看着仰頭喝光所有冰紅茶的吳昊凡,問道:“你不吃了麽?”
吳昊凡擺了擺手:“太甜了。”
“哪有。”
“是因為你愛吃甜,所以不覺得。”
林燦燃咕嚕嚕地喝完牛奶,搖頭否定地“恩”了一聲,開口解釋前先嘟着嘴往前一湊,吳昊凡便很自然地俯身,接過這‘最後一口牛奶’的吻,直到嘴角的牛奶漬都被悉數吻淨,吳昊凡也依舊沒有想要結束的意思,唇齒濃香之間,林燦燃半眯着眼,聲音模糊軟綿。
“它不是甜,我是說,吃到後來倒有些檸檬的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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