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我再無一次好眠。
日升日落,花開花謝,我如往常一般倚在冰冷石壁,冷眼看着塔外的繁華。數不清在塔中度過幾個年頭,我只是日複一日看着四季更疊,看枯枝發新芽,看它漸漸舒展一枝一葉,間隙裏,開一朵端芳的花。
這一天仿佛很冷,過路行人裹了棉衣于我面前匆匆走去。我看着他們的身影逐漸淡作小小的點,方收回目光。再擡眼,卻見一個少年停在塔前,手掌與臉頰紅似傍晚的霞,偏偏又透些暗沉,他走過來,一雙杏子似的圓眼睛黑白分明:“旁人都說,這裏關着個妖怪,我爹卻告訴我,塔裏頭不是妖怪,是他的故人。”
我将這孩子仔細打量,終于覺察他眉目間幾分熟悉。他與書生有些相像。
“你爹可是姓許?”
許久未曾與人交談,再開口時,嗓音帶些沙啞。
少年似乎被這道來自冰冷石塔之內的問話吓住,他睜大了眼睛,顫顫地指過來:“你是什麽人?”
“塔中妖。”我答他,末了,再添一句,“一條蛇妖。”
他退後一步,口中卻仍堅持:“我爹喝醉了,無意告訴我這樁事,要我過來看你,他說,自己從前做了不好的事情,于是不敢過來……他讓我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少年口中呼出茫茫的白霧,借它片刻溫熱,呵在指間。
我施了術法,令他透過石壁,看清我的模樣。
尖利獠牙,猩紅瞳眸,右頰下方覆幾片冰冷蛇鱗,我将猙獰模樣展露,只期他驚恐逃離。
與書生有關的一切事物,我皆不想看見,算不得恩怨仇恨,書生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庸人,不值得為其投擲恨意。我與他早無牽連,他本就是匆匆過客,無關情愛,至多恩情,如今連同恩情都不複有。我再不欠他,再過幾十年,便能将其忘幹淨。
好的壞的,都忘幹淨。
了斷,便要徹底斷幹淨,于是我不願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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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少年果然受得驚吓,半張着口,仿佛失卻聲音,呆愣良久,終于轉身奔逃。
我看着他漸漸遠去的影子,恢複了原本模樣,支了頭顱笑出聲來。将旁人落荒而逃的狼狽模樣收入眼中,我竟覺出久違的快意,仿佛塔中無盡的黑暗都能夠忍受。
将暗給予旁人,心中便能亮一些。
這座降妖塔中不知囚過多少妖魔,時日久了,便積攢下濃重的仇恨怨念,每日吸食這些東西,難免沾上陰暗心思。
被塔中邪念染髒了心,即便出得塔中,卻也修不成仙人身軀。
這一切不過拜小和尚所賜。
塔外飄了細雪,飄揚着像是楊花飛絮,遠看一團團落下來,沾了泥塵便融作水,有些髒。
我覺察到冷,只得攏一攏衣衫,将身側一疊信箋擱在膝上,一張張看過來。
皆是青瀾暗中送來。
小和尚時常與塔前守着,青瀾不能過來,只得送了書信,訴說近況。
手上這張密密地盛了許多字,青瀾向來率性,于是字跡也透些灑脫,不成行,上下帶些牽絲。他于信上寫,他的修為已經進步很快,再過一些日子,便能将我救出。我知他話中蹊跷,問了他為何修為精進如此之快,卻皆被好言敷衍,往複幾次,便不再問。
他不願講,我如何,都是問不出的。
想來青瀾已然有了打算,我在塔中阻止不得,雖心焦,卻終究無甚作用,即便阻止也不過無用功,便只得囑咐他珍重身體,勿要走險途,我不在他身邊,不舍得他傷了,很擔憂他。我明白這句話同樣無用,然而仔細将這一句書于信箋時,筆尖的輕微顫動總會洩露一點心思。那向來端正娟秀的小楷仿佛也帶些旖旎顏色,橫沾了柔軟弧度,偶然一個側鋒竟現出顫動的跡象。我記得自己将信箋折好,暗自用術法送出去時,一顆心跳得很快。
展開信箋,是我最歡喜的時候。
尋出最近的一張,前半段照例寫了瑣碎小事,溫軟情話,最後一句,卻定下了相見的日子。
他寫,三日後,來此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