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安德那日的确去過北跨院,但卻不是去偷東西,而是受人相約,應約而去的,只是這其中原由卻又更不能與外人所道,否則,只怕即便他沒有偷竊,蕭貴妃也饒不了他。
原來,安德自進了昭陽殿,其他主子處找他的人便慢慢多了起來,只開始他還有些懼怕,行事上也十分規矩,對別人送的東西只是推拒,就連和他同是一個門子裏出來的、二皇子跟前的小弦子送的錢財都打發掉了。
但也或許正是因為他推拒了小弦子給了別的宮人以啓示,後來一些想收買他的人便多是送上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雖說這些東西在主子眼中是不很起眼,但皇宮裏的東西,即便再差,出了宮也是個值錢貨兒。而這其中,找他找得最勤的,便是大皇子聞致殿裏一個叫小全子的太監。
小全子與安德本是一個縣裏出來的人,開始他只是套着同鄉的名義和安德有些來往,他給的東西安德原先也是沒敢要,只後來他趁着年節的時候,又借口送過一些小物件兒,幾次推脫不過,又看不是什麽很打眼的物兒,安德便終于有一次大着膽子收了下來。
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禮,自此,小全子便時不時地給安德送些小東西,安德收了幾次見也沒出什麽狀況,膽子便慢慢大了起來,後來對小全子給的東西卻都是來者不拒了。
安德也知道小全子是為着大皇子辦事,便是小全子有幾次向他打聽五皇子的情況,他也盡只說些平常都能探聽到的消息,再深些他便推說自己雖身在昭陽殿,但五皇子近前當差的只有常秀,即便有什麽機密事情,也都輪不着他知道。
如此過了兩三年,他升了主事也沒見大皇子叫他做些什麽,他便更是心定神安了。況且,安德原也有着自己的打算,他雖是拿了東西,心裏卻十分清楚明白,平日透露點小消小息不打緊,但若大皇子真叫他做些什麽有害于五皇子的事情,他卻是決計不會幹的。畢竟,這皇宮裏面若是沒個得勢的主子,下面的奴才只會更受人冷眼而已,真叫五皇子倒了黴,他這個五皇子殿裏的副管事,以後還能得更多好處不成?
安德這邊覺得自己得了便宜,大皇子那邊兒卻也不傻,聞致生在皇族,自是有一套自己的用人法子,他深明白有時候花大把錢財精力養的一些人,并不在于平日裏能給自己多少好處,其用處只在于關鍵之時而已。
小全子供着安德,雖然沒得過什麽有利的消息,但若真到了用人之際,本就有了把柄在自己這邊,再加上些其他的威逼利誘,還怕他一個小小的殿上副主管不乖乖就範嗎?
因此,安德升了主事,小全子不僅更少向安德打聽事兒,給的東西反倒卻是越來越多。當然,安德都敢接了,或許也是時間日久、位子越高、膽子更大的緣故。
只這事兒被六皇子聞敏知道,卻又起了其他想法,聞敏與聞致一母同出,雖不像他胞兄一般性喜漁色、陰狠狡詐,但卻也有着自己頑劣的一面。
他自幼見慣了常秀跟在聞牧身邊,便一直對其念念不忘,只他那時年紀還小,也非是要對常秀侮辱亵玩,只是對個清秀乖巧的小童多有好感,想與之親近玩鬧而已。況且,別人家的東西總是好的,聞牧對常秀越是看得着緊,他便越是覺得這人肯定是個好的,也就越上了心。
可常秀向來為人冷淡,除了他的主子,在其他主子跟前,竟是個兩不沾。幾番冷遇受挫下來,聞敏對常秀反是懷恨上了,再加上他年歲漸大,在聞致身邊耳濡目染上一些惡習,到了後來,更是立了狠心要将常秀好好折辱一番。
聞敏知道兄長籠絡了安德,便私下裏找到安德,又許了他不少好處,只要安德尋了機會讓常秀單獨上他那兒去一趟。
安德自是知道六皇子不安好心,但他自己對常秀也是嫉妒已久,六皇子如此一說,反是正中他下懷。
只是安德也知道常秀平日多跟在五皇子身邊兒,想把他獨自騙去見六皇子卻是極不容易,況且,他雖是有意謀劃常秀,但這事兒也不能做得過于明顯,否則依了常秀在五皇子面前的得勢,到時候,牽扯到自己頭上反是劃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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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直等到上回常秀一人去找五皇子,他才找着機會,陷了常秀去見六皇子。只他也沒想事情最後會鬧得那麽大,竟惹得四位皇子打架,因此,常秀受杖責回來,他心虛之下便對常秀更是殷情,這樣還騙過了旁人耳目,只當他二人師兄弟情誼深重,便是常秀自己,也在這段時間裏與他更加交了心。
正在安德以為無事了的時候,這天裏,他卻在自己住處的門縫裏收到個小布囊,布囊裏是一個金花生和一張小紙條,紙條上寫着:“老哥,急事相托,六月初六戌時,北院牆下,不見不散。”
各宮平時的封賞物品喜好各有不同,中宮皇後愛用金葉子,南宮的主妃方德妃并随她同住在南星門後的蕭淑嫔用的是金瓜子,西宮主妃蕭貴妃的打賞喜用金豆子,而北宮主妃李賢妃及一并住在北月門後的王嫔則是多用金花生。大皇子雖早已搬出北宮住進了繼元宮,但随着母妃喜好,賞手下人金花生也不出奇。
因平日和小全子私下裏是往來慣了的,且又知道這種賞賜習慣,安德當時第一個念頭便是小全子有事找自己。
安德也沒多想,只覺若是危害到自身的事兒,他自是不會應,若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一個金花生,分量也是夠了。如此,他收起金花生,又把紙條燒了,六月六那天,趁着殿裏衆人收拾的收拾,用晚膳的用晚膳,只一個人從平日裏少有人去的後|庭子走,悄悄兒去了北院。
不想,那天在北院牆外等了小半個時辰,他也沒見到小全子。不知道小全子是有事耽擱了,還是他的急事已經解決了,見不着人,他只得又急匆匆地由後|庭子趕回了殿裏。
安德卻是再想不到,只這一回行事,竟是讓自己掉進了洗不清的茅坑裏。
其實,宮裏頭哪個得勢的奴才私下裏沒得過別人的好處?便是皇上身邊兒的李吉寶大公公,平時也少不了收些其他主子的小恩小惠。安德本也沒做過什麽太對不起西宮的事兒,只他因了常秀的事情本就有些做賊心虛,加上奴才們私相授受也是宮裏頭明令禁止的,所以,要說了他是北宮的人約出去的,那怎麽都是個罪,況且,他們殿裏的,誰不知道蕭貴妃最厭惡的便是北宮那頭?
如此,眼下在蕭貴妃面前,安德若說了是應着大皇子跟前小全子的約去了北院兒,他便是個清白的,也得惹了一身腥。況且,他原也不是個能自清的,就說他平時裏收了小全子的那些東西,依着貴妃對北邊兒的厭惡,再加上此刻的惱火,只怕他有幾個腦袋都不夠主子砍的。
這種長了一身嘴都說不清的事情,安德雖知是受了陷害,卻也無法找着話兒辯解,最後,他只能伏地乞饒,直道冤枉。
他既是說不出去北院的理由,別人自然只當是他偷了玉佩卻不承認,柳穗兒不禁面露喜色,正待開口說話,只旁邊的常秀卻是一下跪到蕭貴妃跟前,道:“娘娘饒安德這一回吧,安德服侍殿下這些年,平日裏也是盡職盡責,只這回被迷了心竅,求娘娘開恩,饒他這一回吧!”
蕭貴妃原就因兒子殿裏出了這種事而惱火,況且她對常秀已是生了厭惡,常秀這一哀求,不僅沒讓她消氣,反是火上澆了油。
于是,只見她眉頭一揚,厲聲道:“放肆,真是一點規矩都沒有了,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兒?”
接着又對旁邊的劉尚儀道:“大半夜這般吵吵嚷嚷的,煩人得緊,叫人先将這安德拖出去,等候發落!””
安德一聽,臉色立時灰白,這一被拖下去,沒個說話的機會,生死就全在主子的一念之間了,于是,他只拼了命地磕頭哀求道:“奴婢冤枉,奴婢真的冤枉啊,奴婢雖去了北跨院,卻不是為了行竊,娘娘明鑒,求娘娘明鑒啊!”。
蕭貴妃半天只聽得安德求饒,卻又沒見他真說個什麽子醜寅卯出來,心下更覺厭煩,旁邊的劉尚儀見了,忙一聲喝道:“娘娘的話沒聽見嗎?你們還愣在這裏做什麽?”
這時候,一直站在旁邊沒出聲的李達瞅了伏倒在地的安德一眼,卻是湊近貴妃身邊,輕聲道:“剛才奴婢來時,聽下面人說,在這奴才房裏查出不少外面的東西,其中還有個金花生……娘娘知道,咱們西宮是向來不賞賜這個的……”
見貴妃立時目露寒光,他又接着道:“雖說這奴才該死,可昨兒才過了太後壽辰,大半夜裏的,連個一整天都沒過去,這奴才如此大叫大嚷,傳到外面,可不好聽。”
蕭貴妃聽了,面色更寒,站在蕭貴妃身側的劉尚儀也聽到了李達這話,于是,忙出身向前,厲喝道:“你們還不堵了他的嘴,拖出去……”
“直接杖斃!”
蕭貴妃四字一出,安德頓時癱軟在地,他還待再講話,一直站于殿旁關注着五皇子神色的顧長庭卻已不給他這機會,見五皇子面色如常,沒有出言反對貴妃的話,他便直接挺身上前,和另一侍衛一手堵了安德的嘴,然後拖着人出了殿門。
蕭貴妃見事已解決,方才當着衆人的面兒對聞牧訓道:“不過是個奴才,該罵的罵,該打了打,該殺的殺,你這殿裏規矩該怎麽整饬就怎麽整饬,便是你從小心善,也不是這麽個善法。”
蕭貴妃話雖是在教子,其實,更多的卻是在警告這昭陽殿裏幾個近前宮人——即便是有個和善的主子,宮裏規矩卻是不能亂了半分,不然,安德的下場,就是衆人的前車之鑒。
聽到蕭貴妃的話,昭陽殿幾名宮人俱都面露寒栗,相顧驚顫,再不敢有半分言語。
至于一直跪在地上,到最後都沒被蕭貴妃叫起身的常秀,則是始終低垂着腦袋,看不清面上表情。
一番訓斥下來,蕭貴妃也覺着今日有些傷了神,瞅着時間已近深夜,在又與聞牧交代了幾句話之後,她便要帶人回去了。跟在她身後的綠裳臨走之時輕輕瞟了柳穗兒幾眼,柳穗兒見了她的模樣,朝她颔了颔首,然後便只和衆人一起恭送蕭貴妃出了殿門。
等蕭貴妃走後,聞牧回到殿裏,才對一直跪在地上的常秀道:“起來吧,娘娘都走了,還跪着做什麽。”
見常秀從地上爬起身,他卻又突然對身後的如海開口問道:“如海,六月六那天,你去後|庭子裏做什麽?”
如海神色慌張地跪下|身,道:“六月六,曬紅綠,按着民間習俗,奴婢偷偷去後|庭子裏曬衣。那日事兒多,一直忙到下晚上,奴婢才想起去收拾東西,然後就碰到了安公公。因日子特殊,所以奴婢記得清楚。奴婢知道這不合規矩,剛剛才不敢直說,求主子開恩,饒了奴婢這一回。”
六月初六天贶節,皇帝曬龍袍,後宮主子曬朝服,宮裏奴才們卻是不能過這個節的,否則,到了這一天,整個後宮晾了一色兒的衣服,卻是成何體統?
聞牧點點頭,沒再問下去,只随口答道:“你倒是好運道,犯個事兒卻犯出個見證來了,即是你作證立了功,便功過相抵吧!”
說着,又看了旁邊低垂着臉的常秀一眼,道:“今晚這麽一番折騰下來,本宮也累了,涵秀,服侍本宮就安吧。”
……
安德被堵着嘴一路拖到後院內,知已求生無望,他竟是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有當行刑太監庭杖落下來的時候,他才會發出嗚嗚的□□。
神智漸漸陷入模糊的他,腦子的畫面卻不知怎麽反而越發清楚了起來,從入宮至今的事兒竟是一件又一件地從腦海裏閃過,最後,只定格在常秀背對着自己,跪向蕭貴妃求情的身影上。
杖刑到最後,安德已是發不出半點兒聲音,只是嘴唇卻時不時會微微抖動,感到自己腦子裏的畫面越來越模糊,似乎整個身體也都變得輕飄飄的,最後回蕩在他耳邊的竟是常貴曾經說過的話。
“安德子,你跟在師父身邊兒至今,也沒什麽好教你的了,如今只能送你一字箴言——‘忍’。要能對自己克忍,對別人容忍,對敵人殘忍,在這宮裏,你只有得了這‘忍’字精髓,才能平平安安,一路下去。這宮裏頭得了勢的人,誰不是踩了旁人爬上去的,誰又沒有被旁人踩過幾腳?平日行事只當萬事退一步,但到了真正出手時,卻是要機關算盡、不留餘患。如今師父這面兒上,也就你和小秀子最有潛質,今後是福是禍,只全憑你們自己了。”
師父,安德子終究不是您門下最出色的徒弟啊……
行刑的太監們杖斃了安德,正要拖了屍首下去處置,卻見一個瘦弱的藏青色人影施施走了過來,其中一個太監正想上前阻攔,待看清過來的人之後,便不由慢了動作,只拉了另一人悄悄退到邊兒上去了。
然後,他便見那人走到安德身邊兒,緩緩蹲了下來,雖是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卻能見到一滴一滴的水珠兒落在面容扭曲、已是沒了聲息的安德臉上。
那太監見了不禁也有些黯然,不想安德犯了這樣的罪,這人還不怕受牽怒,竟如此重情誼地來見他最後一面兒,平日裏雖不怎麽見他與人深交,但這會兒這般行事,卻比之面兒上與誰都交好的柳穗兒,不知勝過了幾倍。
如此想着,他臉上表情不由又肅穆幾分,對眼前這個比自己小了不少的瘦弱身影倒是起了不少敬意——想來,能被主子重用的人,果然有幾分與旁人不同的脾性。
那太監在側面看着,只見到那人蒼白的嘴唇微微動了幾下。
過了一會兒,那人只又慢慢起了身,用手擦了擦眼睛,朝着兩個行刑太監微微點了點頭,然後便緩緩離開了,那侍衛只看着他漸行漸遠的身影,突然覺得,那個年歲不大的背影竟是顯得無比蕭索。
一直到那人消失在眼中,那兩個太監才拖起安德的屍體,向院外走去。
一陣突起的狂風帶起地上的沙石發出沙沙的聲音,風聲裏,竟似有一抹嘆息飄零其中。
師兄,原給了你兩次機會,你卻都錯過了。否則,殿下又怎會記起還有那塊佩子……
自你撿了玉佩不交還,已是入了漁網,見着金花生而冒進,便是上了砧板,何時下鍋,只在廚子找到炊具而已……
我原也沒想到,這工具,會來的這般及時且趁手……
師兄,謝謝你教會師弟什麽叫陰奉陽違、人心險惡,什麽是機關算盡、斬草除根。
今後,在這風雲詭谲的大內深宮,師弟定會更加小心謹慎,步步為營,絕不叫你這份教訓,白費了去!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