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 他勉強笑了下,很快,他發現自己……
停秋院裏,宋堰與宋氏茶莊的大掌櫃錢青雲相對而坐,面前擺着一張南齊的地勢圖。
“小少爺,真的不走水路?”錢青雲擰眉道,“水路更快,只需半日就可以渡河,若是換成陸路,要多走三天。咱們一行幾百人,三天可要多花費不少路費。您真決定了?”
“走陸路,而且只許走大路。”宋堰用筆杆點了點地圖上山脈的圖示,“咱們這次運送的茶葉只是成本就十幾萬兩銀子,不需要苛責這幾百兩的路費。你待會再去乘龍镖局雇幾個好的镖師,價錢不是問題,但一定要保證茶葉安全運到淮寧。”
錢青雲頗怪異地看了宋堰一眼,不太情願:“這麽一折騰,怕不是至少要多花兩千兩銀子,咱們這一趟的利潤也就幾萬兩……”
宋堰冷聲打斷他:“我是通知,不是商讨。”
看着錢青雲不悅的神情,宋堰将筆丢進筆擱裏,半點情面也不留道:“現在茶莊的大東家是我宋堰,不是宋正昀,勸你把你的那些異心都給我收起來,按我說的去做。或者你實在不服,那我就換一個人來做這個大掌櫃。”
錢青雲看他年紀小,本就不恁,心中的小心思被直白地戳破,更加羞惱:“你——”
宋家現在小輩的男丁就只有三爺宋正昀,和小少爺宋堰,為了幾個店鋪的掌事權,兩人明争暗鬥,早就把臉給撕破了。
宋家名下的生意中,屬茶、酒、糧、鹽最為紅火,宋老爺老當益壯,獨占了酒、糧、鹽三個生意,但茶葉原先是在宋正昀的手裏的,且經營得算是紅火。宋正昀比宋堰大了一輩,又極為精通算賬之道,宋氏的夥計一度更加看好宋正昀做接班人。
可惜宋正昀空長了個精明的腦子,骨子裏吊兒郎當,整日賭|博|嫖|妓,每過幾天就得出事被抓進衙門去一次。
以往每次進衙門,都是大夫人前去打點疏通,宋正昀晚上進去早上出來,倒也沒什麽大關系。
但是前幾天,宋正昀又被抓進去,不知道怎麽回事,大夫人這次竟然沒去。知縣老爺鐵面無私,打了宋正昀二十棍子,又關了三天。一傳十十傳百,整個淮寧都沸沸揚揚地傳開了宋家三爺在賭場裏為了争三文錢的利潤,被人家打斷了一顆後牙的醜聞。
宋老爺動了怒,不僅罰宋正昀思過了七日,還免去了他在茶莊的管事權,交給了宋堰經營。
錢青雲是宋正昀提拔上來的大掌櫃,自然一心想着宋正昀。
他态度不敬,宋堰眉頭一皺,剛想發火,忽然想起了寶瑜。
從前,寶瑜嫌他性子太烈,常常勸他溫和些,和氣生財,有些事解釋解釋就通了,不要總是獨斷專行。不過宋堰以前沒聽過,他最讨厭寶瑜用一身主母的做派對他說話,他就從沒把她當成過所謂的母親。寶瑜因為他的冷漠,難過了許多次。而最後,他也付出了代價,因為獨斷專行的性格,他永遠地失去了寶瑜。
錢青雲已經準備好要和宋堰大吵一架了,但意外的,看見宋堰的臉色竟然和緩了下來:“水路上有水匪,萬一被劫,打水漂的是十幾萬兩。我們雇镖師,走大路,花了錢,買的是安心。孰輕孰重,錢大掌櫃,你做了十幾年生意,經驗老道,應該比我更清楚。”
一拳砸在棉花上,錢青雲嘴巴張了張,沒說出反駁的話來。
伸手不打笑臉人,宋堰好聲好氣的,錢青雲也沒理由找麻煩了,拱手應了是,随即轉身退下。
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宋堰笑了笑,暗道:“寶瑜說得還真對。”
他早就該聽她的話。
解決了茶莊的事,宋堰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上一世,就是因為在從南夷山向淮寧運送這批茶葉時,選擇了水路,茶葉被劫,宋家幾乎遭遇了滅頂之災。十幾萬兩銀子打了水漂不說,還攤上了十幾條夥計的人命官司,賠得幾乎傾家蕩産。
那一次,是靠着寶瑜向城南的黎家借了一筆錢,宋家的日子才得以維繼。
想起黎家,宋堰的心頭猛地一跳,放在桌上的手也攥了起來。
靠着女人的斡旋才讓宋家活下來,這件事對宋家的男人來說,無疑是一種恥辱。
更何況,黎子昂那厮鐘情于寶瑜。
他差點就有機會娶了寶瑜!
宋堰只覺得心底又鋪天蓋地地蔓延了那股酸苦的滋味,他閉着眼靠在椅背上,緩了好半晌,才又平靜下來。
門口傳來敲門聲,是奉文的聲音:“小少爺,雪梨羹炖好了。”
宋堰捏了捏鼻梁,站起身過去開門,他接過食盒,打開看了眼:“囑咐過多加糖了嗎?”
“都按您說的做的。”奉文道,“多加糖,雪梨不切太碎,留一些梨皮,還有多加了枸杞,還放了三顆去核的桂圓。”
“做得很好。”宋堰滿意地笑了,“這個月多給你二兩銀子的賞錢。”
奉文高高興興地道謝後退下了。
宋堰提着食盒,邁大了步子朝着寒春院走,期待着寶瑜歡喜的樣子。
寶瑜年輕時候最愛喝雪梨羹,尤其喜歡梨子甜甜中又帶些脆生生的口感。
宋堰聽含桃說,這兩日寶瑜有些咳嗽,正好中午了,他想着去給她送點她愛吃的東西,也好說上幾句話。
從那日雨夜他沖撞了她之後,寶瑜就一直對他愛答不理的。
宋堰只以為她還沒有消氣。她是那樣規矩的女子,肯定會恨他的輕薄,從前是他沖動了。
以後,他便按着寶瑜喜歡的方式來。
停秋院與寒春院之間,隔着一道長長的回廊,宋堰看着天色不早了,步履焦急,拐了一個彎時,沒注意對面來了個人影,差點撞上她。
宋堰“嘶——”了一聲,急忙護住手上的食盒,還沒來得及責問,便聽含桃驚喜地道:“小少爺,原來您在這兒呢啊。”
宋堰認出她來,問:“怎麽,拿到荷包了?”
“還沒有……”含桃心虛了一瞬,轉而聲音又大了點,“但是奴婢探聽到了另一個消息。”
宋堰問:“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含桃遲疑了一瞬,她也分不清這消息是好是壞。
這段時間,小少爺雖然常常向她打聽大夫人的起居,但是也就是打聽而已,她和他彙報時,小少爺也沒什麽表情,喜怒都分辨不出來。而且,小少爺還總是讓她去偷大夫人的荷包。
含桃又回憶了下以前小少爺對大夫人的态度,終于肯定地道:“對您來說,應該是個好消息!”
宋堰唇角微微翹起個弧度:“怎麽,是她讓你來請我,想要見我?”
含桃道:“是大夫人想要和離出府啦!”
“……”宋堰先是沒反應過來,而後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和離?”
含桃看見,宋堰握着食盒把手的指節,都因為用力泛起了青白色。
“她敢!”
……
宋堰進來的時候,寶瑜剛剛吃好午飯,抱着二黃坐在門檻上,給它梳毛。
“怎麽這麽能掉啊。”寶瑜輕聲埋怨,“給你吃的飯,是不是都用來長毛了?下次該給你少吃點,弄得我一屋子都是你的黃毛,今天中午吃飯,我還吃進去一根。你說,是不是你的錯?”
二黃不高興地嗚嗚直叫,寶瑜聽得心疼了,抱着它的腦袋輕哄:“好了好了,我就是逗你玩呢。”
二黃已經三個多月,快四個月了,正是調皮的年紀,但是它從小就乖得不像一只狗。宋老夫人讨厭牲畜,覺得狗就應該用來看門,得拴在外面,不能抱到屋子裏頭養,更讨厭狗叫。
為了讓二黃在宋府活下來,寶瑜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管着它,不許跑跳,不許大叫,二黃小時候因此挨了不少打。寶瑜覺得對不起它,它跟着她吃了太多苦。
宋堰站在門口,靜靜地看着寶瑜抱着一只狗笑,他忍不住喚:“寶瑜。”
寶瑜的笑頓時落下來。
“你叫我什麽?”
“我應該叫你什麽?”宋堰克制着盡量讓自己溫和地對她說話。
寶瑜懶得和他争執,她拍拍阿黃的屁股放它走,邊站起來道:“你來做什麽?”
宋堰道:“我來給你送雪梨羹。”
寶瑜瞟向他手中的食盒,淡淡道:“費心了,但是我不愛吃。”
她招手喚采萍來:“送客。”
“寶瑜。”宋堰忽的又叫了她一聲。
寶瑜眼睛眯起,已經有了怒容:“宋堰,我讨厭你直呼我的名字,我最後告訴你一次,不許這麽喊我!”
宋堰朝她走了幾步,盯着她的眼睛:“上午的時候,你在做什麽?”
寶瑜反問:“你有權利管我的事嗎?”
“我沒有嗎?”宋堰頓了頓,很淡地笑了下。
他是極為出色的相貌,冷白的膚色,極高挺的鼻梁,眼睛很長,微微上挑着,看人的時候總是很淩厲。他笑得不太真心,嘴唇彎着,但黑漆漆的瞳仁裏一絲笑意也無。
寶瑜看着宋堰的臉,十五歲的臉,與他二十五歲時的臉漸漸重合,寶瑜心裏陡然而生一股嫌惡感。
他總是這樣強勢,從來不顧她的想法,讓人讨厭。
“對,”寶瑜回答,“你沒有。”
宋堰的耐心已然耗盡,他真的不想和寶瑜吵架,他想要永遠和和氣氣地哄着她說話,但是,如果她要離開——
宋堰提步走向主屋的屋門。
寶瑜一驚,展臂擋在門口:“你要做什麽?”
宋堰輕輕地撥開她的手:“乖,你讓開,我不想傷着你。”
寶瑜不想讓他進去,但是宋堰畢竟是個男人,他很輕易地,就從她的身邊跨進了屋子。
而後,看到了地上、床上,擺放着的整整齊齊的箱子。
屋裏幾乎已經空了。
“為什麽?”宋堰轉過頭看向寶瑜,他勉強笑了下,很快,他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
寶瑜看見,他的眼底已然微微地泛起了紅意,他在隐忍着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