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 有的時候,錯了,就是陰陽兩隔,……
寶瑜脫口而出問:“你怎麽來了?”
深更半夜闖進繼母的院子,這是大不敬,寶瑜起初覺得錯愕,反應過來後,臉上已有了愠怒之色。
前世,宋堰待她從來談不上敬重,但也沒有如今這樣,幾近折辱。
他拿她當成什麽人?
“滾回你自己的房間去!”寶瑜罕見地用了髒字。
她說着,後退一步,便要關上門,下一瞬,一只修長的手握住了門框:“寶瑜——”
寶瑜的頭發絲都要氣得豎起來:“宋堰,誰準你直呼我的名字的?!”
“我好想你。”宋堰的聲音極低。
寶瑜愣住。
宋堰順勢貼上來,手掌握住寶瑜扶着門框的手,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掰開。
寶瑜聞見他身上有濃烈的酒氣,混着雨水的腥冷,寶瑜打了個哆嗦:“你不要碰我的手!”
“我從平陽趕回來,用了一天半的時間,走了五百裏路。”宋堰說着,雨水順着他的下巴向下滴。
黑暗中,他的聲音極為沙啞:“我知道太晚了,不該打擾你,但是我忍不住,所以我喝了酒。我以為我喝了酒,就會睡過去,就不會做錯事。但是喝醉了,就更想你。腦子裏全都是你的影子。寶瑜,你懂得想念的滋味嗎?”
寶瑜根本聽不懂宋堰在說什麽。
她甚至懷疑宋堰的深情款款是認錯了人,與他相處十餘年,寶瑜比任何人都知道宋堰對自己的嫌惡。
當然,她如今也極為嫌惡他。
寶瑜後悔極了自己的好奇心,她就不該打開這扇門,才碰上了這個瘟神瘋子。
但是寶瑜又不敢喊人來。這寒春院裏到處都是宋老夫人的耳目,現在這情景,就算是她占理,但若是傳出去,失德的還是她。旁人都會說是她勾引了宋堰。
繼母和自己的繼子如此親密,她就算浸十次豬籠,也會被人戳着脊梁骨責罵。
“你喝醉了。”寶瑜忍着惡心勸他,“回去休息吧。”
過半晌,宋堰好像終于明白了些什麽:“我給你添麻煩了,是嗎?”
他竟然還能厚着臉皮問出來?
寶瑜心急如焚,她看見旁邊的耳房中,有一間亮起了燈,應該是哪個丫鬟起夜。
宋堰卻仍舊歪斜着倚在門邊,像一只傻掉的狗一樣,盯着她看。宋堰的酒量一向很好,這次也不知是喝了多少,才爛醉成這樣。寶瑜的急躁與煩悶累積到了頂點,她不想再與宋堰這樣糾纏下去,急于擺脫。
“我去茅房,你也要去嗎?”寶瑜聽見耳房處門栓打開的聲音,兩個丫鬟在對話。
“我也去,等我拿把傘。”
要是被人看見她半夜和宋堰房門口說話,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寶瑜心一橫,一把推向了宋堰的胸口,宋堰本來仍專注地看她,沒注意到這一招,錯愕地“你——”了一聲,直接被推下了臺階。
寶瑜倏地關上了門。
……
“小少爺?”寶瑜聽見有個小丫鬟叫他,“您怎麽在這啊?”
“躺在大夫人門口?”
“……”寶瑜暗罵了句宋堰是個掃把星,邊急忙走向床邊,脫了鞋子鑽進被子裏,裝出還在睡覺的樣子。
有個丫鬟來敲門:“大夫人,大夫人,您睡着呢嗎?”
阿黃低低地叫喚起來,寶瑜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好像被吵醒的樣子,啞着嗓子回:“睡了,什麽事?”
“啊,沒什麽。”兩個小丫鬟對視一眼,“就是看見小少爺在您門口,問一問。”
“什麽小少爺?我不知道。”寶瑜道,“睡着呢,有事明日再說。”
……
第二日早上,果不其然,寶瑜剛洗漱好,采萍便進來喚她:“大夫人,老爺和老夫人都在祠堂裏呢,小少爺也在,說待會叫您過去一趟。”
“知道了,這就去。”寶瑜說着,嗓子一陣發癢,忍不住咳了兩聲。
“怎麽回事?”采萍焦急地上前給她拍背,“昨個不是還好好的,也吃了藥,怎麽還是染上風寒了嗎?”
寶瑜閉着眼,順了口氣。
這輩子碰上宋堰,她可真是倒黴透了。昨晚上那場折騰,再進屋後,她的衣裳都被雨給吹濕了,又沒有熱水能洗個澡,只能草草換了身新的,但身上黏黏糊糊,她一晚上都沒睡好。
早上醒了後渾身就像是散了架一樣的難受,前世那場病,還是逃不過去。
……
還沒進祠堂,遠遠的,寶瑜便看見裏頭跪了一個人。
老夫人坐在上首,面色極為難看,宋老爺竟然也在,手裏拿着一只竹杖,氣得手都哆嗦了的樣子,一杖就敲上了地上跪着的人的肩膀。
砰的一聲悶響,将寶瑜身旁的采萍吓得一哆嗦。
寶瑜的目光也深了深,她不敢确信那只竹杖會不會也打在她的身上。宋老爺不是個講道理的人,且極為古板與偏心,萬事都向着自己的孫兒。對待她這個兒媳婦,宋老爺一萬個看不上,前世,因為一次誤會,宋老爺以不孝之名,也這麽罰過她。
只不過,打宋堰,卻是頭一回見。
宋堰連叫都沒叫一聲。
寶瑜垂眼走近,聽見宋老爺厲聲質問:“畜生,你說,你昨晚偷偷跑去寒春院,是做什麽!”
“喝醉了,認錯路。”宋堰淡淡道。
“認錯路?”宋老夫人也氣狠了,斥責道,“你知不知道這樣會毀了你母親的清譽!你也不小了,怎麽做事這麽不謹慎?”
寶瑜的眉頭蹙了蹙,這是在向着她說話嗎?
宋堰聽了這句話之後沉默了半晌,忽的道了句:“她才十八歲。”
宋老爺道:“十八歲怎麽了,年紀小就可以任你欺負嗎?宋堰,你別以為你之前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你母親素來為着你好,但你呢?一片好心當成驢肝肺,你可知道什麽是孝道嗎?你——”
宋老夫人道了句:“啊,寶瑜來啦。”
宋老爺擡起頭。
寶瑜屈膝行了個禮:“見過父親、母親。”
寶瑜對上宋老爺的眼睛,他似乎有些不敢看她似的,拳抵住唇輕咳了一聲,才連忙道:“寶瑜,快坐吧,你身子不好,一路走過來,也累了……”
他并不善于說這些體貼的話,勉強擠出幾句來,就詞窮了,只是用眼神看着她,仿佛在表達一種關切似的,邊把手上的竹杖往身後藏了藏。
寶瑜覺得古怪極了。
她沒有推拒,找了個地方坐下。身體的不舒服,加上對這樣的宋老爺的不适,寶瑜覺得如坐針氈。
“寶瑜,”宋老夫人輕聲喚她,“宋堰以前待你不好,我們也有責任。你別難過,宋堰這孩子還小,我們好好教他。以後他要是再惹你不高興了,你就來找爹娘,爹娘給你做主。”
寶瑜看了地上跪着的宋堰一眼,他眼皮垂着,看不出神色,但肩膀處的衣裳已經破了,滲出絲絲的血跡來。
宋老夫人情真意切一段剖白,已經準備好了看到寶瑜感動的樣子了,她知道寶瑜一直在等這段話。
沒想到寶瑜只是回了句:“那就謝過父親母親了。”
宋老爺和宋老夫人對視一眼,似乎對寶瑜冷淡的反應感到驚訝,還伴随着濃濃的失落。
祠堂內靜寂了片刻,宋老夫人輕咳了一聲,又關切問道:“寶瑜,聲音怎麽啞了?受涼了嗎?需不需要我給你送些藥去?”
寶瑜眉心微蹙,她覺得宋老夫人今天的話實在太多。
她克制着自己的不耐道:“還好,不必麻煩母親了。”
寶瑜承認她的定力不是很好,應付這老兩口讓她覺得十分痛苦,即便是這種關切的話,聽在寶瑜的耳裏,也總能品出些不懷好意。或許是她是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了,但曾經受過的傷痛,讓她失去了所謂的孝心和耐心。
她覺得像以往那樣,相看兩相厭,是最好不過的了。
幸運的是,今天,宋老爺和老夫人看來是難得的清醒,沒準備罰她。
寶瑜微微笑了下:“父親、母親,若是沒有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宋老夫人的嘴張了張,輕聲問道:“寶瑜啊,還在為二黃的事,生母親的氣嗎?”
寶瑜只是看着她,沒有回話。
宋老夫人眼中閃過一瞬的慌亂,似乎還要說什麽,被宋老爺打斷:“孩子累了。”
宋老爺道:“你的話就不要太多了。”
宋老夫人只好讷讷地閉上嘴。
又寒暄幾句,寶瑜告退回了自己的院子,走得十分利落,一點留戀都沒有。
祠堂裏,宋老爺和宋老夫人頗惆悵地對視。
“我剛才說錯了什麽話嗎?”宋老夫人問。
“你錯在話太多。”宋老爺道。
宋老夫人哼了聲:“你的話少,寶瑜也不願意搭理你。”
宋老爺辯解道:“寶瑜只是累了,你沒聽見她的嗓子啞了嗎?”
“但是,我總覺得……”宋老夫人喃喃,“寶瑜待我們好像不那麽親近了。”
“還不是怪你,沒事去打她的狗幹什麽?你的腦子裏,不知道裝了些什麽怪東西。換做誰,誰會不生氣?若是你打了我的狗,我非要将你的牙給掰斷幾顆不可。”
“你——”
宋老夫人話剛說出一個字,地上的宋堰極不耐煩地站了起來,話也不說一句,轉身就要往外走。
“你幹什麽去!”宋老爺愣了瞬,高聲叫住他,“我讓你走了嗎?”
宋堰扯了扯嘴角:“我去孝敬我母親去。”
“真的?”宋老爺狐疑地看着他。
宋堰懶得回話。
看着宋堰明顯不悅的眼神,宋老夫人忽的嘆了口氣:“阿堰,你聽祖母的話,你要記得好好對待她。千萬千萬,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宋老夫人的語氣變得有些飄忽:“不是所有做錯了的人,都能夠有悔悟的機會的。有的時候,錯了,就是陰陽兩隔,此生不複相見。即便悔得腸穿肚爛,時光也難以往複了。你懂得了嗎?”
宋堰的腮緊了緊,半晌,颔首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