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再起波瀾
谷叢隐已經很久沒有踏入過大願殿了,如今再進來,除了身份不同,更重要的是心态不同了。
大願殿對他來說應該是像家一般的存在,可是蘇清晚不讓他有這樣的想法,所以現在,他只是來商議事情的判官,說完了事就要離去。
大願殿裏的陳設布局沒有任何變化,一進門是一塊整潔空曠的院落,往裏走有一條長廊,通往偏院。偏院東西兩邊各有一個廂房,再往裏走,便是蘇清晚居住的正房,正方兩邊各有兩個耳房。
蘇清晚将人帶到了偏院中,然後對着席沉修吩咐道:“你先下去。”
席沉修聞言眼神一黯,點點頭便進了右邊的廂房。
蘇清晚轉頭看向谷叢隐,說道:“說吧。”
谷叢隐的眼神掃過不遠處茶幾上還未收起來的酒壇,心知肚明這裏曾經發生了身邊。他收回視線,看着蘇清晚說道:“我聽閻羅身邊伺候的人說,那日閻羅與席沉修大打出手受到了很重的傷,不得已開始閉關修煉。一日,閻羅的練功房裏忽然傳來一陣慘叫,等到伺候的人進去查看情況時,閻羅王已經不見了。”
蘇清晚略一思索,問道:“閻羅的練功房尋常人難以接近,那日進出閻羅殿的人都查問過了沒?”
“都問過了,沒有任何發現,不過...”
“什麽?”
“他們說牛頭馬面也是從那日起便失去了蹤跡。”
“還有嗎?”蘇清晚問道。
谷叢隐搖搖頭:“沒了,事後閻羅殿裏的人想過尋找一些證明閻羅王遇害的證據,但是連一絲痕跡都沒有,閻羅王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能在閻羅殿裏來去自如的人,除了柳淮還有誰?”蘇清晚沉着臉,在腦海中将地獄中的人盡數回憶了一遍,卻發現除了自己,沒有第二個人。
而且柳淮與牛頭馬面在同一天出事,動手的人能以一敵三還不驚動任何人,絕對不是一般人。
難道是九重天上的人?但是是為了什麽呢?柳淮雖然對他仇視無比,但是對其他人從無歹意,未曾交惡,誰會下此狠手?
“繼續留意吧。”蘇清晚無奈的嘆了口氣。
“大士對閻羅王這般費心,可是他卻并不領情,大士這是何苦?”谷叢隐忍不住問道。
蘇清晚擡眼瞥了一眼谷叢隐,說道:“這是我欠他的。”
谷叢隐還欲再說,蘇清晚擺了擺手:“無需多言,你先回去吧。”
谷叢隐的視線又落在了那方茶幾上,幾番斟酌以後,試探性的問道:“不知可否向大士讨一杯茶?”
蘇清晚聞言腦中猛地想起剛剛與席沉修之間的那些混賬事,表情一僵,語氣含糊的說道:“下次吧。”
谷叢隐無奈的扯了扯嘴角:“那叢隐便改日再來叨擾大士。”
蘇清晚聽出他語氣裏面的委屈與低落,冷聲問道:“這幾萬年來,你可參透了何為情愛?”
忽然吹來一陣風,将谷叢隐額間的碎發吹得飄蕩起來,掃在他的眉心,有些癢,讓他忍住不适感,低聲應到:“我從始至終便知道何為情愛,只是大士從未相信過我。”
蘇清晚伸手對着棱鏡的方向微微一點,棱鏡上便出現了一副熱鬧非凡的凡間嫁娶的畫面。
棱鏡中身穿紅色嫁衣的女子滿臉喜悅的等待着騎馬而來的良人,眼神憧憬笑容甜蜜。周圍的人也都歡呼着祝福着,幸福洋溢在每個人的臉上。
“被衆人所接受所祝福的愛情才能善終。”蘇清晚語重心長的對着谷叢隐說道。
谷叢隐并未看向棱鏡,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蘇清晚,問道:“那大士明知席沉修的不堪心思,為何還讓他跟在身邊?”
“我究竟是哪裏不如他合大士的心?”
谷叢隐說道最後,聲音啞得厲害。
“執迷不悟。”蘇清晚低斥一聲便背過身不再看他。
谷叢隐見狀也不再多言,轉身便離開了大願殿。只是他步履匆匆,神色隐忍,滿臉苦悶。
蘇清晚在院子裏站了許久才動,他閉眼深呼一口氣,心裏的郁悶之情才算是淡了一些。
咯吱一聲,偏院的房門被打開了,席沉修望向蘇清晚,滿臉的欲言又止。
蘇清晚轉頭瞥了他一眼又移開了視線,淡淡的問道:“都聽到了?”
席沉修點點頭,擡腿走到了蘇清晚的面前,眼神期待的望着他問道:“大士...”
蘇清晚睨着席沉修,眼神不溫不火,表情不喜不怒,就這麽靜靜的看着他,等着他繼續說。
但是席沉修卻是不敢再問了,這樣的蘇清晚像是清澈透底的深潭,看似淺顯實際很深,他若是探進去一腳,便會溺亡。
現在他才重新回到蘇清晚身邊,哪裏還試探他的底線。于是他轉了話題,輕聲問道:“大士想吃枇杷嗎?我去給你拿一個?”
蘇清晚伸手按在席沉修的肩頭用力一壓,說道:“去拿吧。”
席沉修被肩上的重力壓得動彈不得,哪裏能挪動半分,于是便讨好的伸手戳了戳蘇清晚的衣袍,說道:“還請大士高擡貴手。”
席沉修的臉上堆着笑,一雙眼睛完成了月牙,鼻頭微聳嘴唇微翹,一副乖張的模樣,惹得蘇清晚忍不住輕笑一聲,挪開手的時候順帶拍了一下他的額頭。
席沉修裝模作樣的按住被蘇清晚拍過的地方,笑道:“去給大士拿枇杷咯~”
說完,他便幾個跨步過去拿了枇杷過來遞給蘇清晚。
蘇清晚接過枇杷咬了一口,甘甜酸爽的味道瞬間溢滿口腔,讓他忍不住低哼一聲,滿足而惬意。
席沉修含着笑望着蘇清晚,只覺得此時的他柔軟了許多,不再那麽咄咄逼人、冷漠寡言。
要是他能一直吃枇杷就好了。
蘇清晚将吃完的枇杷核捏在指尖,深棕色的核上還有些水漬,他細細打量片刻,說道:“地獄裏何時才能長滿枇杷樹呢?”
蘇清晚的眉眼低垂,蓋住他眼裏的光,讓人猜不透他說話時的心思。
“總有一天,地獄裏會結出枇杷。”席沉修眼神堅定的看着蘇清晚,像是在許下海誓山盟。
蘇清晚嗤笑一聲,随手将枇杷核扔在地上,說道:“癡人說夢。”
地獄不空,便絕無可能長出活物。
席沉修蹲在枇杷核邊,看着原本光潔的核瞬間變得幹枯扭曲,眼神晦澀,他咬咬牙,低聲說道:“一定可以的。”
蘇清晚的眼角餘光看到他的動作,眼神一暗,然後轉身離開。
蘇清晚每日穿梭在三千地獄中,除了渡該渡之鬼外,便是在琢磨要如何弄清楚無間地獄裏面的情況。
可惜,千年過去,他卻始終是一籌莫展。
不過好在對于地藏菩薩來說,時間沒有任何意義。他活得夠久,不必在意這寸寸光陰。
柳淮這千年來一直在閻羅殿裏潛心修煉,雖然距離他之前的修為還相差甚遠,但是好在可以震住這三千地獄了。
至于柳淮的修為究竟是因為什麽原因沒的,蘇清晚也始終沒有弄清楚。
而席沉修這千年來,除了琢磨怎麽逗蘇清晚開心以外便是在大願殿裏中枇杷。
他為了種活枇杷樹還特意去小枇杷那裏住了一段時間,像她讨教種樹的法子,可是每當他将枇杷樹移栽在大願殿的偏院裏時,不出半天,便成了死物。
這一千年來,他別說一棵枇杷樹,就連一顆枇杷核都沒保住。
蘇清晚盤腿坐在蒲團上,雙手放在膝蓋上靜思,仿佛神游天外。
席沉修頹唐的跪坐在他對面,雙手無力的撐在身側,眼神無奈的盯着面前又枯死的枇杷核,過了片刻,他憤然的拿起一個枇杷,咬了一大口。
“千年了,還不放棄?”蘇清晚閉眼問道。
席沉修咽下嘴裏的枇杷,鄭重的搖了搖頭,也不管蘇清晚看不看得見。
“我一定要為大士種出滿院的枇杷。”
蘇清晚緩緩的睜開雙眼,經過千年,他的眼神更加沉寂,顯得空蕩蕩的,就像此刻他雖然看着席沉修,但是席沉修卻感覺不到自己在被注視着。
而這,也讓席沉修心裏無端的生出一絲恐懼,他害怕哪一天,蘇清晚真的不再将視線落在他的身上。
地獄裏昏暗的光經過千年也沒有任何變化,依舊無法照亮蘇清晚的眼底。他忽而起身,袈裟在茶幾上拂過,腳步緩緩的走向院中那一棵席沉修還來不及移走的枯萎的枇杷樹。
席沉修見狀也起身走了過來,與蘇清晚并肩而立。
蘇清晚伸手在枯樹上輕輕一點,枯樹瞬間化作一陣黑煙飄散。
“浪費時間。”蘇清晚冷淡的說道。
席沉修聞言耷拉下肩膀,并未作聲。
“谷叢隐修得圓滿,很快便會去到九重天,判官之位空缺,你可有意?”蘇清晚問道。
席沉修聞言身子一僵,滿意不可置信的望着蘇清晚的側臉。
谷叢隐圓滿一事席沉修聽到過風聲,這一千來谷叢隐潛心修煉,還去三界行善,為自己攢了許多福報,所以他并不驚訝此事。
他只是從未想過蘇清晚原來從未打消過讓他離開大願殿的想法,好像當初之所以讓他跟在身邊也是因為他在地獄中無處可去。
蘇清晚偏過臉,以一種冷淡到近乎冷漠的眼神看着他,問道:“如何?”
席沉修忽然覺得十分的委屈,種了一千年的枇杷樹連個枇杷核都養不活的時候他并不覺得委屈,可是眼下他卻感覺鼻子有些發酸。
這一千年來,他好像都活在自己編織的美夢裏。
當時他聽到谷叢隐和蘇清晚的對話時,以為自己在蘇清晚眼裏當真是不一樣的,如今看來,其實沒有任何區別。
他終将會成為第二個谷叢隐吧。
席沉修咽了咽嗓子,隐忍着搖頭拒絕:“我無意成為判官,也從來不奢求修的圓滿。”
“噢。”
蘇清晚聞言點點頭,語氣裏沒有絲毫起伏,好像他早就揣測到了席沉修的反應和回答。
“大士...”席沉修斟酌着,有些遲疑的問道:“大士希望我離開大願殿嗎?”
此時的席沉修,依舊穿着那間素得有些簡陋的僧袍,及地的長發随意的綁在腦後,眉眼雖然精致,但是眼神裏面的局促卻讓失去了那份令人眼前一亮的俊美,顯得有些無措萎靡。
蘇清晚看着他,腦子裏忽然鑽出來一個格外矛盾的問題:我為什麽要他離開呢?
對啊,為什麽呢?蘇清晚有些困惑的皺起眉,好像剛剛想要他離開的那個人不是他自己一般。
席沉修一直緊張的盯着蘇清晚,等着他開口對自己審判。
“無事,不想做判官那邊一直做我身邊的小鬼吧。”
蘇清晚的語氣雖然依舊平淡,但是席沉修卻像是聽到了世間最美妙的天籁一般,他身上頹唐的氣息瞬間消散,眼角的雲紋也顯得生動了許多。
他眼神灼灼的望着蘇清晚,語氣雀躍的說道:“我會一直做大士身邊的鬼!”
蘇清晚也不知為何,心裏忽然湧起無盡的悲哀。
這種情緒來的莫名其妙,就像剛剛自己腦中想要席沉修離開的想法一般,猝不及防的無端生了出來。
就好像...是有人在他腦子裏面強行注入的想法一般。
蘇清晚驟然一僵,周身溫度急速下降,就像這個偏院瞬間變成了寒冬臘月一般冰冷刺骨。
席沉修也察覺到了一樣,他錯愕的一把握住蘇清晚的臂彎,卻驚覺手下的觸感放出北極寒冰一般,冷的他渾身一顫。
“大士!”席沉修驚呼一聲,來不及思考,猛地将身前的人擁住。
懷裏的人冰冷而僵硬,就像是冰雕一般。
席沉修雙手顫抖着緊緊的按住蘇清晚的背,用力的将人往自己身前貼,好像這樣就能把懷中的人捂熱。
“這幾萬年來,你有察覺到我的變化嗎?”蘇清晚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席沉修僧袍,表情僵硬,說話時的嘴裏吐出大口的霧氣。
席沉修聞言仔細回憶,然後歉然的說道:“在我眼裏,大士永遠是高不可攀的地藏菩薩,不管怎樣都是你。”
蘇清晚眼皮微微顫抖,抖下細碎霜花。
“席沉修,我最後問你一遍,你當真要一直跟在我左右?”
蘇清晚的語氣鄭重,帶着勸告與警示。
席沉修收緊雙手,重重的點點頭:“當真。”
蘇清晚長長的吐出一口冷氣,伸手推開席沉修,往後了一步。
他靜靜的站了片刻,等到身上的寒霜淡去,他又成了那個安忍不動的地藏菩薩,好像剛剛只是席沉修的幻覺。
蘇清晚擡手掐出一道金光,然後手指一彈,金光鑽入席沉修的腦中。
席沉修的臉上驟然一變,眼中充滿了不可置信。
蘇清晚見狀點點頭,滿臉的凝重。
他剛剛用了法訣告訴席沉修:他懷疑有人控制了他的思緒。
他身為地藏菩薩,能悄無聲息控制他的人,三界之中寥寥無幾。而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九天之上的尊者如來。
可是,蘇清晚找不到如來這麽做的原因。而且,如來慈悲為懷,當初蘇清晚成為地藏菩薩以後心性不穩,還是如來悉心教導。
蘇清晚仰頭望着昏暗一片的地獄傷口,語氣堅定的說道:“無論前路如何,我蘇清晚,絕對不會做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
席沉修走到他身邊,與他并肩而已,眼神沉沉的望着他,說道:“我會一直陪着大士,就算是與如來尊者為敵。”
忽然吹來一陣疾風,将席沉修背後的青絲卷起,時不時的撩過蘇清晚衣袍,像是兩個糾纏不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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