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醒來的第十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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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遇時的母親在他九歲時生了一場大病,走得突然。
周岩海對妻子一往情深,受不住打擊,差點追随而去。
周顯樓香尋見孫子無人照料,商量之下,将他接到身邊親自教養。
前有父母鹣鲽情深,後有祖父祖母相濡以沫,周遇時對待感情的态度非黑即白,容不下丁點兒瑕疵。
所以殷如瑟一點兒不意外周遇時會說出這番話。
只是過了這麽些年,他好像比從前更偏執了?
殷如瑟想了想,認真發問:“真是這樣的話,奶奶也會忘了你,你不難過嗎?”
周遇時被噎了一下,表情明明都動搖了,還嘴硬:“不會。”
“哦,你單方面認為失憶是對奶奶最好的結果,可是除了爺爺,奶奶還有別的家人,有自己的爸爸媽媽兄弟姐妹子女兒孫,有她的生活,你确定她真的願意把什麽都忘了嗎?”
“我只是……”
“你只是帶入了奶奶的遭遇,你覺得如果心愛的人走在前面,寧可忘了全世界也不願意承受那樣的痛苦。可周伯伯不也挺過來了嗎,你怎麽不學點兒好呢?”
周遇時說不過了,板起臉試圖威懾:“殷如瑟——”
“我還沒說完,最後兩句。”殷如瑟擡起手打斷他,穩定輸出,“其實你完全沒必要想那麽多。”
周遇時見她一臉真誠,以為她要說些好聽的,便配合的問:“什麽意思?”
殷如瑟道:“你從小腦力驚人、過目不忘,老了以後患上阿爾茨海默症的可能性微乎及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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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此說法有異議:“得這種病跟智商沒有……”
“可你忙呀!”殷如瑟再一次打斷他,“周家沒你不行!再說了,小情小愛哪有家族大業重要?萬一将來你心愛的人真的走在你前面,能讓你悲傷的時間也不多,所以說好好工作、寄情工作才是你最後的出路。”
她說完了,踮起腳尖,擡起手,瞧着像是想拍周遇時的肩膀,以示鼓勵。
周遇時端着通身矜貴,站姿比青松還要筆挺,也就對着殷如瑟才肯垂下青眼,給足她關注。
但這一眼是帶着威懾力的。
“快走吧,外面好熱,別讓奶奶等太久。”
殷如瑟自若把手收回,假模假樣的給自己的側臉扇着風,腳下靈活的一旋,快步溜走。
到了南園,笑語歡聲從照壁那端飄來,殷如瑟稍适駐足,深呼吸,沉澱情緒。
周遇時見她這就開始做心理建設了,好氣又好笑:“我在這兒呢。”
他又不是死人,不會讓那幫吃幹飯的親戚欺負她。
“算了吧。在這座宅子裏,你給我使絆子還少了?”殷如瑟是個長記性的,每一次虧都絕不白吃。
懵懂的七歲,可愛的九歲,嬌憨的十二歲,矜持而自知的十五歲……無論哪個階段都逃不過周遇時的捉弄。
周家大宅是他的主場,起初她根本不占優勢。
小時候她只會哭着跟大人告狀,楚楚可憐的眼裏盈滿了委屈,周遇時就是她世界裏最大的反派,恨不能将其誅之!
等她長大一點兒,大概九歲十歲的樣子吧,開始用自己的方式反擊了。
從最初被摁在地上摩擦到勢均力敵,再到後來不費吹灰之力的直擊周家少爺的痛點,成長得極具針對性。
一個樂此不疲愛招惹,一個越戰越勇絕不低頭。
殷如瑟出了車禍以後,周遇時就再沒有體會過這種通過幼稚相争來獲取的純粹、簡單的快樂。
她出了車禍以後,他也将自己真實的一部分深埋。
經她不經意的提及,周遇時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任由心頭突然而起的快樂驅使,眸色溫暖而包容的望着她,興沖沖地問:“你記不記得有一年夏天特別熱,我要在——”
“你要在三天之內做好模型參加航模比賽,為了避免我的打擾,用糖收買你家旁系那群來過暑假的小屁孩,給他們人手發一把水槍,見我就噴,害我反反複複的低燒。”殷如瑟冷哼着發出質疑,“所以你是什麽好人?”
說完了,瞪他一眼,先走一步。
周遇時站在原地幹笑。
結果是那一周他哪兒也沒去,鞍前馬後的小心伺候,直到她退燒痊愈。
那架模型飛機被她當手工作業交到學校去,在暑期作業展覽上拿了優勝。
真是美好的回憶。
正廳內,老壽星穿一身绛紫色的改良唐裝,銀白的頭發用一根玉簪別成發髻,紅光滿面的坐在主位,身旁若幹親友作陪,話家常。
殷如瑟剛跨進廳裏就被樓香尋一眼望住,驚喜得站起來。
早聽說這孩子醒了,康複了,生日這天最期待的就是她來給自己賀壽。
一老一小,緊緊握着對方的手,淚眼朦胧相互端詳。
遺憾和難過是有一些的,更多是慶幸。
整整十年,樓香尋清醒的等來她最喜歡的殷家三姑娘,殷如瑟也健健康康的來到這兒為她賀壽。
待情緒平複下來,老太太親自介紹來人:“這是殷建業的孫女,家裏排老三,跟我最投緣,小時候寒暑假作業全是我輔導的,我兩最好了!”
在場的人笑容滿面的跟着點頭,表情要溫和,給到殷如瑟的眼神要善意,嘴上陰陽怪氣的問候,漂亮話說起來,那是一個比一個有水平。
殷如瑟也早早摸透了這裏面的門道。
長輩問她話,她從容應答,平輩的與她示好,她客氣往來。
對于那些綿裏藏針的試探,一律裝傻打哈哈混過去。
殷家對她的教育是從小到大、細水綿長的,即便昏睡十年,涵養和家教早就像祝福銘文一樣刻進骨子裏,越大的場面,端得越穩。
實在不行還有周遇時幫她找補,她做個漁翁,坐享其成。
樓香尋病了不假,但只要清醒的時候,誰葫蘆裏想賣什麽藥,她一眼看出來!
閑話了一會兒,她說給殷如瑟準備了一份禮物,在‘只有你和我知道的地方’,讓她自己去尋,這便将她摘了出去。
殷如瑟奉命尋寶,走出前廳的大院子,在原先那塊浮雕照壁下站定了,很快,周遇時匆匆追了出來。
“等我?”他倍感意外。
殷如瑟點點頭:“你不來,誰幫我挖寶。”
她今天穿了旗袍,身邊正缺個出力氣的幫手。
周遇時樂意之至。
殷如瑟輕車熟路的領着他在周家大院裏轉,腳上那雙出自巴黎鞋匠傳統工藝的古着皮鞋,精致小巧的鞋跟在平整的地磚上撞出清脆響聲,遠遠聽着,頗有氣勢。
周遇時只管跟着她走,對她有一種指哪兒打哪兒的盲從。
走了一會兒,殷如瑟忽然吃味道:“要不是來這一趟,我都不知道你現在脾氣有那麽好。”
周遇時明知故問:“有嗎?”
她斜睨了他一眼,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周家家大業大,枝繁葉茂,光周遇時的祖父周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就有足足十人。
倘若算上周顯父輩的兄弟們,人數沒有一百也有好幾十,隔得遠了,大城市裏面對面遇上都不一定認得出來。
只說本家這邊,反正殷如瑟第一次跨進周家大院,當家就是周顯爺爺。
周顯、樓香尋夫妻兩重事業,膝下只有周岩海這一子。
周岩海亦是情癡,大學時與妻子聞馨相遇相戀,生下周遇時,還沒來得及考慮二胎的事,聞馨就撒手人寰了。
周岩海寧可去死也不肯再娶。
本家掌權的一脈接連單傳,急煞了一幹旁系支系。
周顯同胞那幾個鬧得最兇,口口聲聲為了家族,實際上各個自私自利。
以前殷如瑟年紀小,更在意自己的感受,對于婚約暗藏的厲害關系從不關心。
剛才直觀感受了一番,出來細細一琢磨,周遇時孤軍作戰的意境給她淺嘗到了。
年紀輕輕掌了權,為整個周氏忙裏忙外,花錢養着一群吃幹飯的親戚,還要被陰陽怪氣、被質疑、被唱衰,被常年的貪圖……
确實不容易。
這種大家族盤根錯節,血脈相連,打斷骨頭連着筋,麻煩得很。
殷如瑟也不好說什麽。
周遇時等了一會兒,見她悶悶不樂的走在前面,主動問:“怎麽不說了?”
她老氣橫秋地:“不知道說什麽,剛才周遇書扯着脖子說什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拿這種只有封建社會才會出現的臺詞來內涵你,換做以前你那個狗脾氣,早讓他滾出去了,現在可真是——儒雅随和。”
周遇時反過來開解她:“你沒見他說完,他爸的臉已經綠了麽。”
小的不懂事,老的心裏可慌死了。
吃不吃飯?能吃多少,是山珍海味還是殘羹剩飯,都得周遇時說了算。
殷如瑟不高興:“那又怎麽樣,當着奶奶的面奚落你,還把我也捎帶進去了。”
她讀幼兒園的時候吵架都得争第一名,不愛吃眼前虧。
周遇時‘嗯’了一聲,正兒八經點了個頭:“忘記跟你說了,我有本手賬,專門用來記仇,剛才那筆已經記下了。”
殷如瑟側目表示懷疑。
周遇時理直氣壯:“我是狗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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