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那爛德性
第58章 那爛德性
(五十八)
手術室出來,轉去icu病房。暫時脫離危險,不過滿身插管。不去考慮是非對錯,再厲害的人,也有無力的時候。所謂英雄遲暮。
探視時間很短,而且制度嚴格,需要換隔離服、仔細消毒。
蔣鋒第一個要見的人是母親。母親出來後妻子又進去。最後連兩名重要朋友都見完,才叫秦燼進去。這一進去,就直到門外的人散了大半都沒有出來。
蔣鋒妻子出來的時候哭得更厲害了,而且比之前哭得真實。她接過一名跟她一起進去探視的西裝男人遞來的一份文件,路過的時候使勁拿眼睛瞪秦燼。坐到椅子上後,看一眼文件淚奔一次。
納蘭德性假裝路過,瞥見那是一份離婚協議書。
她是個女人,她的山倒了。該哭。
納蘭德性後來才知道,這份離婚協議書是女人自己的選擇——
當年蔣鋒家裏落勢的時候,夫妻倆也商議過離婚。可是考慮到孩子剛出生,再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蔣鋒手裏還有夢燼,還有希望,女人最終選擇再守他一次。後來過了幾年雲端的日子,喏,天有不測風雲,又掉下來了。
蔣鋒早就請律師拟好了離婚協議書和遺囑。他給了女人兩個選擇——要麽替他照顧老母,仍舊住在蔣家,財産給她四分之一;要麽簽字離婚,自由身出戶,財産只給她四分之一的一半。雖說他就要死了,離不離婚沒差別,但這是給她一個明确選擇的機會,選擇将來要不要背負一個累贅。那搖擺的八分之一是用來請人照顧母親的,而全部財産的二分之一都留給女兒。
女人畢竟不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人,知道八分之一也已經夠自己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了,再說女兒是跟自己的,女兒的財産自然而然也就……所以她理智地選擇自由,這樣不影響她以後的婚姻。
這樣的女人讓納蘭德性想到自己的母親。
不過蔣鋒真真是個賤人。他給出的兩個選擇,一個用來證明女人貪婪,一個用來證明女人無情,怎麽選都不算對。
看來他真的不愛她。愛她就不會讓她兩難。
“對了風騷,你能救我複活,一定也能救蔣鋒對不對?你試試!”走廊裏無言坐了半天的納蘭德性突然說。雖然明白生老病死人之常态,雖然只不過是碌碌人生中認識過的一個不遠不近甚至有過過節的人,可死亡總是讓人畏懼的。他想,就算裏面躺的是一個陌生人,如果有辦法能救,他也願意一試。
有句話說得不對,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人之将死其他人也善”吧。
就好比無論如何,他感激風潇讓他重新睜開眼,看看匆忙中來不及告別的世界。
“誰告你這個可以類推?”風潇挑眉,“他又沒有召喚過我,我無權過問他的靈魂。”
“無權不是不能,所以還是能辦到的對吧?”
“無權就是不能。上古契約是有陰間認證的,必須通過契約既定程序獲取靈魂,你以為随随便便就……喂,喂——”風潇被納蘭德性“duang——”一下推到牆上。
“穿牆進去,試着救他。”不由分說。
“……那他得先死。”
“必要的時候讓他死,你不是最會殺人麽?”
風潇又挑一挑眉沒說話,隐身進去了。幸虧家屬都在拐角那頭聚着,在場的只有安冬。安冬擺出一臉不敢相信,好辦,不理就行。
半刻鐘後風潇出來,卻說無能為力:“蔣鋒是赫胥氏血統,跟蚩尤氏靈力不對口,我救不了他。”
“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沒有。”
納蘭德性失望地踱了兩回步,突然回頭來緊盯着風潇的裆部。風潇頓覺一陣寒風刮進褲裆,眯眼捂裆:“你別想,沒用的。精契只能強身健體,他內髒都壞掉了,累死我也修不好的。”
安冬眨眼:“什麽是精契?”
納蘭德性嘆口氣,幸好這辦法行不通,要不然內心還得鬥争要不要讓他去上那個老男人。可是,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人肯定是救不了。剛才聽到蔣鋒和秦燼的對話,他似乎有兩件事放心不下。”風潇說。
“哪兩件?”
“一個是秦燼,一個是《一棹天涯》。”
“口是心非啊,就知道他還是想《一棹天涯》被搬上大銀幕的。”納蘭德性沉吟了一會兒,“可是只拍了一個多月,鏡頭七零八碎湊不足一半,後期也沒做,就算是mv也剪不出完整的一部,有什麽辦法能幫他實現心願呢?”
“實現了又怎樣?”風潇掃興,“費勁心思去感動一個将死之人,有什麽意義呢?我看這部戲大可以棄掉了,反正秦燼以後也不打算拍完,沒必要勞民傷財。”
“實現了老子開心,行嗎?幫他實現心願,就當是老子的心願,你自己決定要不要聽老子的?!”
“……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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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望蔣鋒只是出于過去的上下級情分。說實話,蔣鋒頭兩年也跟秦燼一樣,對納蘭德性像自己弟弟一樣的好,夢燼幾乎就捧他一個小生。反正蔣鋒就是那樣一個人,他當你是自己人的時候,護短、偏愛、并不屑于掩飾。盡管後來解約風波鬧得沸沸揚揚,蔣鋒慫恿秦燼翻臉不認人地封殺納蘭德性,甚至有些趕盡殺絕,就像今天的大悅阻止任何人給秦燼投資一樣,夢燼也幾乎動用所有的人脈壓制納蘭德性。但畢竟還是,一場相識,一場情分。
沒想到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護士出來,說蔣鋒想要見他。
應該是沒什麽理由見他的,畢竟他現在是以“納蘭士奇孿生哥哥”的身份活着,與蔣鋒的生活并沒有交集。
蔣鋒看到滿副武裝的他時,卻勉力一笑,吃力地揮揮手,支秦燼去買夢燼樓下的雞蛋灌餅。
秦燼說你都這樣了還吃什麽雞蛋灌餅,省省吧。
蔣鋒就笑,說,你管我,我吃不着聞着味兒也開心。話沒說完就開始止不住地急喘猛咳。咳得半死卻不要秦燼來管,枯骨樣的手一味推他。
秦燼沒奈何地去了。出了門才發現夜都深了,哪裏還有地方買雞蛋灌餅。可是一腳踏入黑夜就好像堕入萬丈深淵一樣,突然有些害怕轉身,害怕回去看到那個人形銷骨瘦的樣子,仿佛能夠看到他的生命在以一種緩慢而又迅猛的速度從身體裏流逝。滿腔的壓抑讓人崩潰,于是就暫且抛下了那人,在黑夜裏肆無忌憚地逛了很久,從河堤上走過,沒有穿外衣,領略寒風帶來的清醒和冷靜。直到遇見驅車前來的安冬。
安冬沒有說話,拍拍他的肩,遞上來一打啤酒。
兩個人坐在河堤上默默喝酒。都是男人,幾年的恩怨,也不抵一壺酒的交情。
其實安冬是有心跟他來的。
病房裏。
“小德性,瞧我這樣,怎麽不笑?”蔣鋒笑着說,每說幾個字就要吃力地大口呼吸,嗓子眼裏發出渾濁的雜音,“你應該拍手說,老蔣啊,老蔣,你也有……今天……”
“你……”納蘭德性頓了頓,覺得口罩把自己聲音削減得幾乎聽不見,“你們一直都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是啊,你就是你,哪來什麽孿生哥哥。”蔣鋒覺得實在好笑,就抑制不住地笑起來,差點背過氣去,吓得大夫在旁邊臉色變了又變,他卻拒絕帶氧氣罩,“小德性……你還真是能胡扯。你、你藝名的典故……我聽、聽阿燼說過,是用來紀念、紀念你大爺爺小爺爺的,‘納蘭德性’,就是‘那爛德性’,對吧?這樣的名字,怎麽可能……是什麽孿生哥哥的本名……真是……好笑……”
他說的沒錯。當年大爺爺剛去不久,小爺爺也跟着病重。剛剛被秦燼相中拍戲的納蘭士奇趴在病床前說:“小爺爺,我演電影了,我像您一樣,做演員了……您知道我給自己起了個什麽藝名嗎?‘納蘭德性’。就好像您經常罵大爺爺的那樣——瞧你那爛德性。”
小爺爺聽完笑了,就好像真的看到了過去的時光。
因為太不舍得,這次重獲新生,也還用這個名字。倒是沒考慮過會有“bug”。
“當年的事情、是我對不住你。”蔣鋒又說,“封殺你的事情、我不是有意為難……我只是……不喜歡阿燼那麽在意你的樣子。”
納蘭德性笑了。是啊,是該嫉妒。連他自己當時也曾懷疑,秦燼對少年納蘭德性究竟只是純粹的欣賞,還是摻雜了一些朦胧的……不可言說的……關于性的喜愛。那時蔣鋒已經有了家室并遭逢家事變故,秦燼卻已經離婚,他們兩個正處在一種極度脆弱的關系邊緣,秦燼完全有條件也有理由跟一個不是蔣鋒的男人在一起,而蔣鋒卻無能為力。倒不如他仍跟一個女人家庭美滿來得安心。蔣鋒覺得自己要失去秦燼了,所以在得知納蘭德性有心跳槽後,授意賀蘭歡将消息傳到秦燼耳朵裏,讓他們倆反目。
就算他不愛自己,也不能愛上別人。就這麽簡單。
納蘭德性聽完後還是笑。怎麽說呢,無話可說。所有的事情都像是蝴蝶效應,你的行為他的心思直接間接影響着我的命運,納蘭德性、安冬、蔣鋒、秦燼、賀蘭歡,或許還有許多其他人的人生,織成千絲萬縷,沒有誰是誰非。
“你知不知道,你的假死……讓阿燼極度自責,自那以後他就更加、更加抗拒我了。”
“我不是假死。”說完覺得不好解釋,“對我是假死。”
探視時間到了。
離開之前蔣鋒又對他說了件奇怪的事情:“小德性,隔壁c市的嘉德醫院,住着我一位朋友。我走了,怕就沒人照顧他了。你有空……可不可以替我去看看?”
這事怎麽托付他?一個外人?有些奇怪。更奇怪的一句在後頭:“我又要出賣他一次了。”
“老蔣,等着看我演的《一棹天涯》。”
“呵,偷偷告訴你,烈天涯的原型是他,山尋月的原型是我。”蔣鋒笑笑,“‘殘陽酒醒,一棹天涯’。我想養他一輩子,可惜他的一輩子比我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