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亂起【第三更】
張湯的日子,最近似乎是很清閑,郭舍人領命去了淮南,說帶着聖旨去宣旨,做戲做全套,張湯讓郭舍人帶消息給劉陵,說這推恩令的事情,不過劉陵是何等聰明的人物,看過了張湯帶給她的消息,幾乎立刻就明白事情是怎麽回事了,忽悠着郭舍人,在郭舍人為她量衣服的尺寸的時候便将那聖旨收了起來。
到了宣旨的時候郭舍人發現聖旨沒了,忽然一驚,心下卻是感嘆這劉陵果然厲害,他都沒有想通這聖旨到底是什麽時候沒了的,不過好在還有準備,所以郭舍人裝出了一副慌亂的模樣。
淮南王劉安老奸巨猾,還連聲責斥郭舍人弄丢了聖旨,過了一會兒卻又反過來勸慰他,做出一副忠君之臣的模樣。
郭舍人素來有幾分小聰明,這個時候不至于被他這表象給欺騙了,也跟着他周旋,将那戲演得生動極了。
劉陵猜測郭舍人很召着急,反而給他出主意,讓他回長安再問問,或者是如實招出。
她這是在打發郭舍人,郭舍人也知道,根本懶得理會,裝作為難的樣子在淮南滞留了幾天,還是灰溜溜地回去了。
郭舍人這一去的目的,其實只是作為一個信號——劉徹是在告訴淮南王劉安,自己要動手了。
在劉徹發出了這個信號之後,劉安或恐便要被逼動手了。
然而劉安面臨的是什麽狀況呢?
劉安手下有八公,其中有一位劍客名為雷被,此人骁勇善戰,曾言要跟随大将軍衛青前往匈奴作戰,不過被劉安猜忌,以為此人有了叛心,于是處處打壓他,雷被原本傾心于劉陵,只可惜劉陵此女水性楊花,到了長安之後也多次勾搭權貴人士,一開始還以為是偶然,可是次數多了,便是一副熱心腸的雷被也只能心死。
雷被多次苦勸劉陵無果,最後只能郁郁,卻恰恰因此被劉徹安插在淮南王處的耳目探聽得知,與張湯、桑弘羊等人一合計,便定下了這逼反之計——劉徹敢逼淮南王反,沒有依仗是絕對不敢做出這麽大膽的決定的。
雷被,還有八公之一的伍被,都是劉徹可以利用的人。
這些人不贊成劉安謀反,劉安卻用陳勝吳廣起義來反駁他們,最終導致立信悖德,是劉安的錯,與別人無關。
郭舍人一回到長安,便向劉徹将此行的事情全部告訴了劉徹,劉徹大笑了一聲:“老郭幹得漂亮!”
這下,可以好好合計合計怎麽解決掉劉安,以便為推恩令的施行掃除障礙了。
到時候天子令出,誰敢不從?
張湯等人都在宣室殿中讨論到許久,定下了計策,定要拿住了口實把柄,這樣才能夠完全解決劉安的事情。
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星夜了,郭舍人打了個呵欠,來送張湯與桑弘羊,張湯問道:“你去淮南的時候劉陵便沒問你其他的嗎?”
“她能夠問什麽啊?這女人厲害着呢,一直在跟我扯這長安的事情,什麽酒樓啊,醫館啊,歌舞坊啊,還有這長安最近又出了什麽名人之類的……不過女人還是最愛美的,只要一說衣服,什麽話題都有了,她問得舒服,自己以為捏住了我老郭的癢處,其實我老郭一點也沒把她放在眼底。”
張湯看郭舍人一臉得意的表情,忽然覺得無趣。
他不再問了,桑弘羊卻在旁邊嘀咕了一句,“我倒是覺得劉陵是個很聰明的女人,長得也很漂亮,只可惜走錯了路。”
郭舍人一聽,立刻就亮了眼,一臉壞笑地湊過來:“怎麽聽老桑這意思,像是對劉陵有意思啊?”
桑弘羊只覺得晦氣,似笑非笑道:“這種女人誰沾上了誰倒黴。”
張湯沒說話,只是順着這宮牆走着,春花已經開過了,夏日的濃蔭在這夜裏,被宮燈照着,竟然多出了幾分詭異來。
臨到了宮門前,桑弘羊走在前面,張湯卻落在了後面,看着桑弘羊出去了,張湯卻停下來問郭舍人道:“劉陵在一杯酒樓惹下大事,她以前不是沒有見過陳阿嬌,你這次去,她什麽也沒問嗎?”
郭舍人撓了撓自己的腦門,苦惱道:“她的确沒問啊,我還覺得奇怪呢,不過她不說,我自然不好提及,畢竟這種事情,你怎麽好去戳別人的傷處?我看劉陵也是害怕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張湯心裏念叨着,那眉眼一低垂,雙手交握到一起,凝神想了片刻,銀白的月光落到了他低垂着的眼睫和那淡薄的嘴唇上,襯得他身形單薄,卻更突顯了他的刻板,月光将他的身形勾勒在了宮牆上,張湯最後擡頭,卻道:“你之前在陛下那裏說,你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東方朔?”
一提到這個問題,郭舍人就有些尴尬,他知道張湯不喜歡東方朔,可是對劉徹,郭舍人不能說謊。
他的确是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東方朔,不過東方朔只是問了竹簡的事情,最後莫名其妙地就被淮南王強行請走了,這待遇估計是跟囚犯差不多了。
“東方朔似乎根本無意卷進這次的事情當中,他只是說,錯由他起,也當由他來滅。”
郭舍人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很迷茫,其實聽的時候也很迷茫,根本不知道到底是發生了什麽。
現下他将這話給張湯說了,張湯也不懂,眼看着天色黑沉,前面的桑弘羊已經站住了一會兒,平日裏此人都是我行我素,不與他人結伴,也就不會與他人結黨,這個時候停了下來,大約是有事要跟張湯商議了。
張湯跟郭舍人這邊也讨論不出什麽結果了,幹脆直接丢下一句“不懂便不懂吧”轉身就走了。
郭舍人瞪視着張湯:“嘿,你個張湯大牢裏關了一遭倒是越發奸詐狡猾了!”
張湯頓了一下,眼底有一些陰鹜的東西慢慢地冒了起來,最後只那麽輕輕地一閉眼,一雙眼眸再次回複平靜。
他身上藏着仿佛來自亘古的戾氣,無論如何也洗不去,減不掉,這是殺伐太多積累出來的,很多時候并不能由自己控制。
他走出了宮門,看到桑弘羊還站在那裏,于是站定:“桑侍中似乎有話要說。”
“你今日對陛下說的白金和五铢錢,還有鹽鐵官營,是認真的嗎?”桑弘羊精于錢之一道,他對這方面的政策是相當敏感的,所以當張湯在說出應對劉徹所說的攻打匈奴財政困難的方法的時候,他幾乎吃了一驚。
這樣的想法其實與自己不謀而合,可是這個政策如果在現在就開始實行,分明是一點也不合适的。
現在整個大漢的國庫并沒有困頓到需要發行新的貨幣來斂財的程度,張湯這麽早推行這個政策其實只是引火燒身,作為同僚,盡管關系不親近,可是他也不願意看着張湯因為這些事情身死。
張湯搖搖頭,沒說話,走了。
桑弘羊負手站在宮門後面看着張湯,卻覺得這一刻,自己看透了張湯的命運。
一身鞠躬盡瘁,最後又能有什麽結果呢?
發行新的貨幣,就意味着舊有的貨幣效力大減,讓所有人使用新錢,便是斂聚國民財富。
說簡單一點,一名商人原本擁有十文錢,這十文錢都是半兩錢,有的足值,有的不足值——因為這個時候豪強地主多有私鑄錢幣,為了讓一定數量的銅鐵鑄出更多的半兩錢來,每一枚半兩錢其實都不足半兩,這便是現在整個大漢面臨的情況,半兩錢空有半兩錢的名字,可是實際上卻是不足值的鑄幣。
如果發行新的貨幣,卻要将就的鑄幣以足值的來衡量,如果不足值的半兩錢兩枚才當真正足值的半兩錢的一枚,新貨幣發行,規定一枚五铢錢等價于一枚半兩錢。商人将自己的半兩錢原本是十枚,這個時候只相當于五枚足值半兩錢,這個時候十枚半兩錢全部兌換成五铢錢,便只能得到五枚五铢錢,而物價沒有改變,商人手中的錢卻變少了,能夠買到的東西便少了。
一個商人的事情是小事,可是如果每個人手中都是不足值的鑄幣,張湯卻要施行這樣的政策,無疑會激起民憤。
自古改革者少有好下場,戰國時期的商鞅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張湯如果執意如此,其下場,幾乎已經能夠窺知了。
也許一時在劉徹的支持下,張湯不會有任何事情,可是劉徹護得了張湯一時,卻護不了張湯一世。豪強地主們被收回了鑄幣的權力,威逼不了劉徹,卻能夠為難張湯,這個時候——張湯又當如何呢?
還好現在財政的狀況不至于這麽差,張湯這個想法,還有解決的餘地。
“一個廷尉,何以老是想着這大司農才管着的錢財之事情?”
桑弘羊納悶了一聲,最終看着星月皎潔,還是該回去了。
而在宮中,宮燈找不到的黑暗之中,一條黑影閃過,進了甘泉宮,這個時候衛子夫已經入睡,可是在經過近身宮人的禀告之後,她披衣起身,讓人将那人領入後殿之中,卻問道:“我素與淮南王無交集,你是來幹什麽的?”
來人不說話,只是将手中那裝着帛書的竹筒舉過頭頂,讓人奉了上去。
那邊的衛子夫接過了簡書一看,忽然一眯眼,笑了一聲:“替我謝過你們主子,本宮來日有重謝。”
說罷,便讓貴枝賞了那人金錠,讓來人下去了。
這一夜的甘泉宮,看上去還是那麽平靜。
而宮外,張湯重新叩開了喬宅的門。
陳阿嬌因為小浮生今天哭鬧不止,此刻還沒有熄燈入睡,哄了孩子好一陣他才睡去。
她本來疲憊至極,讓趙婉畫泡了碗安神茶來,在房間裏熏了香,好讓自己的頭疼緩解一些,只是不妨這半夜還聽到叩門聲,問了知道是張湯,于是由齊鑒将張湯領了,在前廳見了。
竹簾前還焚着香,在燭火的燈光下面,這袅袅升騰起來的煙像是一縷籌白的霧氣,一匹光滑的絲緞,陳阿嬌就在這煙氣旁邊,手肘撐在案上,略略按住了太陽穴,半搭着眼,長而濃密的睫毛在眼睑下面投下了一片濃重的陰影。
本來是準備去睡的,鬓發散掉一半,全披在了肩上,那白瓷般的皮膚在燈下也染了暖黃色的燈光,也跟着那搖曳的燈火帶上了幾分閃爍的明明暗暗。
那跳躍起伏着的燈火,就像是什麽人跳躍閃爍着的心意。
在這樣星月皎潔的夜裏,風生袖底,月上蕉窗,臨窗這一豆微光,美人微醺,似乎疲倦至極。
隔着竹簾,是誰久已死亡的內心,砰然地……跳動起來了呢?
張湯緩緩地跪坐在了竹簾前面的漆案旁,陳阿嬌緩緩地擡了眼,手撐着額側太陽穴,聲音裏帶着幾分慵懶的倦怠:“張大人星夜拜訪,大事當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