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推恩令【一更】
“一杯酒樓征召啓事,本店因擴張需要,亟需一名掌舵調度者。其必有識人之明、度人之智、禦下之能,善言談,巧機變。月錢千文。如果有意應征者,錄名店中,留待選拔。”
就這樣短短的一封啓事公告,一旦張貼在了樓下大堂裏,一下就引來了許許多多的人的圍觀。
阮月的臉已經好了,當下站在旁邊為衆人講解這上面的一些規則,回答一些感興趣的人的問題。
昨日遇到李氏,實在是晦氣極了,今天早上方才單獨找了齊鑒問了這啓事的意思,可是阮月卻有些不高興。
這上面明着說了要找一名“掌舵調度者”,誰知道這到底意味着什麽?掌舵,一般都是指的方向上的事情,很多時候都是上位者的代稱,陳阿嬌竟然要找一個掌舵者——
這是阮月乃至于其他人完全無法理解的,向來就只有招收最低級的仆役打雜之類的人,慢慢地再将人提拔上來,可是陳阿嬌一來就要選一個掌舵者,也就是管人的人,讓整個酒樓裏其餘的店員都開始議論起來。
“阮月姑娘,我說你們這是打的什麽主意啊?這月錢一千文,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我聽說上次找服務的使女,也沒這麽貴啊。”
這是一位常常來一杯酒樓喝酒的酒客的問話,阮月常常領着這些人進出酒樓,那人一說話,阮月就認出來了,她笑說道,“這個我可就不知道了,阮月只是個領班而已,這還要問我們掌櫃的。”
她口中的“掌櫃的”就是趙婉畫,趙婉畫名義上是代替了陳阿嬌的,對外宣稱是一杯酒樓的老板娘,這讓阮月心裏不舒服。
店中的客人也跟阮月打趣着,不時笑上一兩聲,氣氛倒還算得上是好,阮月的口才一向不錯,跟店裏的客人們相互交談着,很是如魚得水。
而櫃臺那邊,趙婉畫卻拿着竹簡練字,剛剛開始的時候連筆都不會握,還是陳阿嬌教的,現在已經能夠認些字了,賬簿現在都是齊鑒在記,不過是自己管着,可是她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像夫人那樣完全将事情解決過來——夫人什麽都會。
在趙婉畫的印象之中,陳阿嬌似乎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可惜在陳阿嬌自己的認知之中,她所會的實在是不多。
阮月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處在了深重的危機之中,也不知道陳阿嬌早就為自己定下了炒人的方案,一開始就是有兩個月的試用期的,只要到時候陳阿嬌給出足夠的理由,能夠讓人信服,整個一杯酒樓的向心力便還是在的。
陳阿嬌的目的是将生意做大,她必須擁有自己的一套最頂尖的班底,這一杯酒樓的人都是一個基礎,以後一傳十、十傳百,就可以擁有很大的一批人了,陳阿嬌現在在妊娠期,有些懶怠,所以有些要辦的事情都交給了趙婉畫去辦,這次的事情,也算是陳阿嬌對趙婉畫的培訓。
她看着趙婉畫很有成為優秀的HR的潛力,可是現在多了個主父偃,陳阿嬌總不能真的讓主父偃在自己這裏白吃白喝吧?所以她想着要給主父偃找些事情來做。
今天早上她起來得遲了,已經是日上三竿,起來的時候李氏過來給她穿衣,說新來的小丫頭秦思去院子裏曬衣服了,所以沒有在屋裏服侍着,陳阿嬌也沒覺得有什麽,她只是看着李氏的臉色有些不大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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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對着銅鏡梳理雲鬓的時候,她那握着桃木梳的手指頓了一下,問李氏道:“你今日似乎不怎麽高興?”
李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終于還是說了。“夫人,不是老身多嘴,老身實在是不明白,阮月姑娘這樣的性子,實在是不堪大用,要是拖下去,遲早會出事的。”
陳阿嬌沒有想到李氏忽然之間說起這個問題,前幾天還對阮月有些維護的意思,雖然感覺得出來李氏不是很喜歡阮月,但阮月總歸算是陳阿嬌手下比較得力的人,李氏也無一微詞,怎麽今日忽然便抱怨起來了?
難道是昨晚發生了什麽事?
陳阿嬌放下梳子,李氏過來用發簪将她的頭發挽起來,頭後挽髻,又嘆了一口氣:“我原是沒有想到她竟然這樣……”
“有什麽話便直說吧,我總歸是要知道的。”陳阿嬌看着推開的窗外,那落了一地的梅花花瓣,想着春天也快到了,天氣暖和了,自己這個孩子,似乎是會在盛夏的時候出生呢。
李氏又道:“我昨晚見着阮月姑娘跟齊鑒一起回來,可是齊鑒胸口上倒像是有淚痕,之前我以為阮月姑娘是對那酒店的常客桑公子有意思,這怎麽突然又插了個齊鑒進來呢?她從您房裏出來的時候,我看着是要去找齊鑒的,那麽晚了,這孤男寡女,還都是年輕氣盛,也不為自己的名節考慮考慮……”
她的這些話讓陳阿嬌怔了一下,阮月還對齊鑒存了這份心思?她之前怎麽沒看出來?她倒是覺得齊鑒對趙婉畫有那麽幾分意思,可是婉畫年紀還小,雖然看上去穩重,可是實際也不過就是個小姑娘而已。
“你的意思是說,阮月對齊鑒有那個意思?”
“可不是,老身猜測,阮月怕是被桑侍中婉拒了吧?”李氏斟酌着說道。
這一說,卻把陳阿嬌逗笑了,李氏問她為何這樣笑,陳阿嬌卻說道:“阮月昨晚那凄凄慘慘的模樣你也瞧見了,怕是今晨起來的時候連眼圈都是紅的,倘若桑弘羊真的說得很委婉,她也不至于如此傷心失意,因着心存念想,所以不會死心——我若是桑弘羊……”
“怎樣?”李氏見陳阿嬌不說了,反倒很好奇下面的內容。
陳阿嬌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舒展舒展筋骨,懶懶道:“見面三分情,最怕說不清,我若是桑弘羊,幹脆就不見,免得鬧得雙方尴尬。”
其實沒有說出來的話是——以陳阿嬌對桑弘羊此人的理解,此人嚴謹自律,是不會沒有經過自己的家族的允許就與別的女子訂下終身之約的,阮月本來就是一廂情願而已。
從另一個層面來說,桑弘羊是張湯的繼任者,不過他并非酷吏,卻推行了張湯留下來的許多法條。
此人這麽多年,幾乎是默默無聞。當此之時,劉徹手下能人衆多,桑弘羊的才能得不到凸顯,他卻沒有因為無聞而埋沒自己,在後來幾乎權傾朝野——這權是劉徹放給他的,也是他自己為自己争取來的。
能夠坐到高位的人,哪一個心思單純?
桑弘羊沒那麽簡單,阮月看人太淺顯。
李氏沒想這麽多,也不知道這麽多,她讓新來半個月多的丫頭将早膳端了上來,陳阿嬌坐在屏風前面吃了,最後卻問道:“主父偃先生現在在幹什麽?”
一提到主父偃這個名字,李氏就想起今日一大早的事情,“夫人,今晨遇着一件奇事,那主父偃問我您起沒起,說想要去書房看看,我還當他是在開玩笑,不曾想他已經在那裏坐了許久。”
是陳阿嬌囑咐過李氏,如果主父偃要去看她那邊的藏書的話,便随意讓主父偃進去,她倒是沒有想到主父偃對那些竹簡的興趣那麽大……
“随他。”陳阿嬌也不想管,她問道,“郎中可來?”
“已經延請到前廳了。”今日是陳阿嬌診脈的日子,李氏一下笑眯了眼,“夫人的胎象前幾日難得平穩下來,總算是讓人放下了心來。”
陳阿嬌心裏卻思量着,等這胎穩了,自己就出發去洛陽一趟,這長安始終不是久待之地。
只不過這事情不能告訴李氏,否則以她的性子必然是要咋咋呼呼,不讓她去了。
為陳阿嬌診脈的是位經驗比較豐富的老大夫黃爍,陳阿嬌剛剛在這裏安定下來的時候,就是他給診的脈。
此刻,這老大夫坐在堂前,伸手隔着帕子給陳阿嬌搭脈,原本微皺着的眉頭這個時候舒展開了一些,不過緊接着又皺了。
陳阿嬌一下就覺得不妙:“黃先生,怎麽了?”
黃爍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短短的胡子,“夫人初時胎象不穩,有氣血兩虧之态,又因為心思郁結,所以胎裏是帶着玄煞之氣,本來這些天夫人已經調養好了,可是這最近嘛——”
他擡頭,直視着陳阿嬌,“夫人最近可曾憂慮頗多。并且略沾了茶酒?”
說到點子上了。
陳阿嬌心下暗嘆了一聲,“先生神斷,近日的确有些煩心事。”
“我不是診脈診出夫人煩心的,而是看出夫人煩心的,您眼底結着困郁,仔細一點的人都能看出來的。”黃爍笑了笑,然後到一邊去提筆開方子。
李氏将診金放入了他帶來的背袋之中,然後看向了陳阿嬌,陳阿嬌的表情還是那樣看不見喜怒,只是眼垂着,似乎是在思索着什麽。
等黃爍開完了方子,回轉來的時候,陳阿嬌問道:“近日我将有一場遠行,不知道身體能不能吃得消,先生可有——”
“夫人您若是想滑胎,就盡管遠行去吧,再好的郎中都治不好不聽話的病人,提醒過您多次,要忌茶酒,最好一點也不要沾,您沾了些也罷,不是很嚴重,看得出您也是知道度的,然而遠行——萬萬不可啊。”
黃爍差點氣得吹胡子瞪眼,就差沒直接數落陳阿嬌了。
陳阿嬌表情不變:“如若是胎象穩固之後呢?”
“要胎象穩固那也得再過一個月再看看了。”黃爍說完這一句,便不再說話,搖了搖頭。
陳阿嬌暗嘆,卻知此事暫時沒可能,只好讓李氏送黃爍出去,自己卻去了書房,門是開着的,一進去往東角一望,便看到主父偃坐在書架下面的地上,一腿屈起,一腿平放,背靠着書架,手中拿着一封竹簡,正在看着,不過這姿勢,讓陳阿嬌覺得他一點也不尊敬這竹簡之中的內容。
她走進來的時候是沒聲音的,腳步很輕,走近了主父偃才注意道。
這一身痞氣的男子擡眼,一挑眉:“夫人?”
“閱治國正道之書,須正衣冠,危坐,心誠而智敏,爾放浪形骸,何閱此簡?”
主父偃忽然覺得,說出這一番話的陳嬌的表情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她一字一句地說着,每個吐詞發音都很清楚,就像是廟堂之上別人的吟唱一般,她直視着他,眼底一片沉靜,端立在他身前丈餘處,雖然發髻梳在身後,看上去比較溫順,然而這讓主父偃有一種錯覺,她是挽着高髻,用高高在上的尊貴來俯視自己,并且很不贊同他。
正衣冠,危坐,心誠智敏。
主父偃忽然大笑起來,手腕一轉,那竹簡在他手中一晃,卻是敲打在了自己另一手的手心之中,接着主父偃将這竹簡随手往地上一扔,箕踞笑道:“此人著書立說,全是妖言惑衆!”
那一剎,陳阿嬌的眼神一下變得犀利起來,鳳目微冷,主父偃昨日還對這竹簡非常感興趣,今日态度卻忽然之間來了個大轉折,她倒是不急着跟主父偃争辯理論,只是走過去彎腰将主父偃扔掉的竹簡撿起來,翻開一看,卻微怔。
主父偃瞧着她表情,覺得有趣兒,于是調笑道:“哎呀呀,夫人現在也跟小人一樣的想法吧?如果小人沒有猜錯,這些竹簡全是一人所著,一家之言,自有自的一番歪理邪說!”
這一卷《鹽鐵官營》。
她倒是也不急着跟主父偃生氣,慢慢地将這一卷放回到書架上,然後才轉身,那寬大的袖袍擺動着,她就面對着站在書架前面,而主父偃背對書架坐着,他聽到陳阿嬌那拖長了的,清清冷冷的聲音:“這乃是有大智之人所著述,你卻道他妖言惑衆,自有自的歪理邪說,過得八年十年,若再來看此鹽鐵一論,你便知他深謀遠慮。”
“夫人藏有如此多的經義策論,此人身份大是不凡,若小人不算愚鈍,此著書立說之人,當是月餘前名傳長安的東方朔。”
主父偃對“妖言惑衆”“歪理邪說”一事暫且不提,卻說了東方朔此人的身份,他猜得極準。
陳阿嬌與他對視,卻坦坦蕩蕩,鳳目潋滟,唇線輕勾,帶上了幾分閑雅:“前些日子廷尉府帶人搜東方朔故宅,整個長安都傳開了,你知道也不難。”
的确是不難——主父偃嘆氣,“夫人藏有如此多的治國之術,莫非将登九五?”
陳阿嬌一下大笑起來,“先生想多了。”
她話音剛落,李氏的身影就出現在了門邊,對着裏面一躬身行了個禮,李氏提醒道:“夫人,喝安胎藥的時候到了。”
陳阿嬌頓時頭疼,藥還是得喝啊。
她轉過身,卻看到主父偃用一種極其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尤其是自己的腹部,這目光極其放肆無禮,讓陳阿嬌很是不悅,她皮笑肉不笑道:“先生何故看我?”
這一笑簡直像是魔鬼,主父偃打了個寒戰,讪笑道:“小人思索夫人方才說的那心誠智敏之言,還在領悟,領悟呢,夫人您去,我看書,看書……”
他随便從書架上抽出一封竹簡來攤開,陳阿嬌一見卻笑了,這人連竹簡都拿倒了,可見手忙腳亂、心慌到什麽地步了,正想要過去,卻聽主父偃“咦”了一聲。
“推恩令?可惜……”
她對這三個字極其敏感,當下回轉身看主父偃,卻見主父偃已經将竹簡倒轉回來,看了一眼,又回頭去書架上翻找。
“先生在找什麽?”她問道。
主父偃頭也不回答道:“找上篇啊。”
那一瞬間,陳阿嬌渾身都發冷了,她心一沉,站在原地,像是僵硬了一般,良久凝重地一揮手,廣袖一揚,卻是對門邊的李氏道:“安胎藥先熱着,我随後便來。”
李氏驚詫,可是感覺陳阿嬌方才那手勢帶着威壓,凝重極了,甚至透出幾分肅殺之意,她不敢多言,直接退了下去。
主父偃倒是驚訝,“夫人,您怎麽了?”
陳阿嬌走上前來,從第一格書架開始翻找竹簡,看一封丢一封在地上,嘴上卻平直道:“你方才說推恩令只有下篇?”
“對啊,這推恩令倒是個好法子,不過前面缺了些,粗粗看上去的時候是對的,可是仔細一思考文義不是很通達……”
主父偃聽到了無數竹簡被扔在地上的聲音,卻是陳阿嬌粉面含煞,一卷一卷翻找,他愣了:“您是——”
陳阿嬌卻沉聲道:“找。”
找推恩令的上篇,她忽然有很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