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岳樓, 衛若漓點了?一大桌子?的菜。
包廂裏只她和師泱兩個人,其餘人都在隔壁另一個包廂裏。連由春要留下伺候,她都沒有同意。
逛了?整整一上午,師泱早就累得肚子?咕咕叫了?。
衛若漓坐在她旁邊, 一直在給她夾菜, 她愛吃蝦蟹, 這?個季節也是最新鮮的時候, 衛若漓給她剝了?一碗碟的蝦仁,連最難剝的蟹都被她剝地慢條斯理?,擺在碟子?裏,端在師泱的面前?。
師泱看着眼前?碗裏的蝦蟹, 忽然想起來?南玥洛城裏的閘蟹。
洛城多河湖, 閘蟹也是最好吃的。有一年,她從宮外弄來?了?二三十斤, 帶着滿重華宮的宮娥太監, 不分?大小的吃蟹吃酒。
只可?惜, 她不能喝酒。
她一喝酒就會過敏, 渾身起小紅疹子?, 七歲那一年,她喝了?兩口?, 渾身發紅長疹子?, 母後抱着她哭了?一晚上, 以為她得了?什麽不治之症。
第二天?消退了?,醫官才說是過敏緣故,從前?往後, 都不能喝酒。
這?件事沒有人知曉,她也從未告訴任何人, 王公貴族都愛喝酒,偏偏只她不能喝,年少那時候,她脾氣不好,心高氣傲的,只覺得人生在世,不能喝酒,大概是老?天?故意要和她作對。
因此,她對滿宮只說,自己不愛喝酒。
酒是渾臭之物。
因此,這?麽多年來?,所有人都以為南玥長公主不愛喝酒,卻無人知曉,她是不能喝。
即便是後來?的由春,也并不知曉這?件事。
師泱從眼前?的杯盞裏擡起頭來?,看向?一旁的衛若漓,她細細描摹着那張熟悉的溫柔面容,她長得溫婉,一雙眼睛裏有光芒閃爍,望向?人的時候,像是有小星星。
她極愛衛若漓的那雙眼睛,因為覺得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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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是因為第一眼她長得像雲榮的緣故,可?久而久之,就會發現,她們一點都不相像。
衛若漓擡頭撞見她愣怔的雙眸,手上動作微頓,然後失笑着問:“不吃了?麽?看着我做什麽?”
師泱搖了?搖頭,說:“吃不下了?。”
她又問:“阿漓,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突然問起這?樣感?性的問題,衛若漓輕怔,随即抿起唇瓣笑起來?,她拿起手邊的手巾擦手,聲音淡淡的:“因為你是我的皇後,我不對你好,又對誰好呢?”
這?話叫人感?動,如果她真?的失憶了?,面對這?樣的衛若漓,她大概會心動吧。
師泱也曾的确對她心動過無數次,不計較得失的,念她愛她。
感?懷逐漸變為痛恨,她忽然恨衛若漓的背叛。
如果沒有發生的那些?事,她們之間,不會是現在這?樣的局面。
她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這?頃刻間一絲飄渺的愛意,也終究被宏大的恨意所吞噬。
“我看見樓下有黑米漿的,我突然想吃那個,我去買兩碗。”師泱忙起身,張羅着就要下樓。
衛若漓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人跑了?門口?。
她失笑着看着她的背影,心頭牽起不明的意味,還未來?得及細想,忽然就聽見門外懷則沖進來?,慌張地喊道:“陛下,娘娘……被林葉劫持了?!”
衛若漓神色猛變,指間銀箸應聲掉落在地。
她騰地起身,沖出門外。
岳樓門外,林葉帶着師泱飛出了?十幾裏地,随行的暗衛也全被鐘懷則第一時間派出去跟上了?。
衛若漓沖出門外,四目望去,滿街都是人頭攢動,哪裏還有師泱的身影。
有片刻的恍惚,衛若漓慌亂轉身看向?身後的鐘懷則,失神問:“去了?哪裏?”
鐘懷則道:“林葉帶着人往南,臣已?經派人追上去了?。”
衛若漓下意識就要往南去尋,步子?才邁出去兩步,忽然又停了?下來?,她頭暈目眩,思緒一時亂得厲害,一顆心要從心口?裏跳出來?一般。
到底是挾持,還是什麽?
懷則沒有挑明,或許,根本不是挾持,是她與林葉裏外串通,欺騙她數月之久,借着端午央她帶她出來?,只是為了?尋求逃跑之機。
一切都只是一場欺騙。
大風狂亂地吹過來?,吹得她沒有了?理?智,只覺得渾身都在顫栗,像掉進了?冰窟窿之中。
她不知道此刻該如何決斷,可?心底裏告訴她,她不能就這?樣叫她和別?人一走了?之。
暗衛順着方向?四面八方追過去,很快便有了?線索。
南面深林中,林葉帶着師泱逃走。
師泱腿疾忽犯,她忍着疼痛撼住林葉,厲聲說:“本宮叫你走,你是聽不懂麽?”
那個荷包錦囊中,師泱放了?字條。
上面是她這?些?天?來?在衛若漓身邊查探的線索,那幾處很有可?能會有桦兒的下落。她借着送膳為由,每日出入衛若漓的書房,為的就是打探出桦兒的下落。
可?她即便她有了?方向?,也依舊沒有辦法?脫身去尋找。
而能辦到的,只有林葉。
林葉被困在宮裏,猶如折了?翅膀,無法?為她做任何事。
不管是救出桦兒,還是将來?起事,林葉都應該是最好的一柄長劍,是她如今唯一的依靠。
而不是就這?樣折在大梁禁宮內,毫無用處。
所以,她便趁着端午,故意央衛若漓帶她出宮,借機讓林葉逃跑。
這?些?天?來?,她并未與林葉透露過分?毫,璇玑殿內眼線無數,她怕走錯一招,所有努力全都付諸東流,所以直到今天?,她才向?林葉和盤托出。
可?林葉哪裏肯再次丢下她,青華山上那一回,她将她獨自留下,已?是後悔萬分?。
如今這?樣好的機會,她帶着她遠走高飛,任何人也不會追上。
這?一回,說什麽,她也不肯再獨自離開。
“林葉不會再丢下公主,無論如何都不會。”林葉堅定地說道。
師泱扶着旁邊的灌木,眼中有篤定的算計,發狠地譏笑:“這?是最後一招棋,你放心,本宮不會叫自己喪命的。倘或那些?名單上,找不到桦兒,本宮總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倘或你找到了?桦兒,那時再起事來?救本宮,也一樣不會晚。”
迫在眉睫的關頭,林葉聽見她周密的安排與算計,仿佛一瞬又回到了?從前?。
她不會妥協認命,從來?都不會。
這?麽多天?來?,她親眼看着,她與衛若漓耳鬓厮磨,纏綿悱恻,和從前?一樣,她們形影不離,而自己不過只是她的護衛與屬下,除此之外,沒有半點別?的情誼。
真?真?假假,她不想去探究。
她想做的,無非就是帶着她一個人離開。
她無法?欺騙自己的心,她承認,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她都不想再讓她留在衛若漓的身旁。她們早該結束的,這?樣的糾葛,不論真?假,她都不想再讓其發生。
林葉伸手扣住她的手腕,眸眼中深情望向?她,挽求道:“公主,和林葉走吧,好麽?”
師泱擡頭對上她的眼神,雙眸微聚,緊緊抿着唇瓣。
林葉有什麽樣的心思,她從前?不知,可?漸漸地,也慢慢察覺了?兩三分?。
十年主仆,她從未正眼看過她。
一柄長劍,只該有鋒利,除此之外,什麽都不該有。
如今的每一步她都走在刀尖上,抛棄她生而為人的唯一尊嚴和驕傲,步步為營曲意逢迎,只為有朝一日一雪前?恥報仇雪恨。
那些?虛無缥缈的愛情又算得了?什麽,主仆,君臣,忠義,她只該有這?些?。
師泱攥緊拳頭掙開林葉的手掌,她慢慢抽出林葉腰間的軟劍,在她交領處劃下三寸,直指胸膛,眼睛裏沒有絲毫情意,只剩下冰冷的狠決,逼問她:“連你也要背叛本宮,是麽?”
林葉不語,任由着那柄長劍抵住她的胸膛。
她知道,即便師泱真?的此刻殺了?她,她也會義無反顧。
身後傳來?匆亂的馬蹄聲,師泱知道,一定是衛若漓帶着人追上來?了?。
她篤定自己逃不掉,所以從設計失憶開始,她也就沒有想着逃跑。
今日這?場設計,也不過是為了?叫林葉脫身罷了?。
可?眼前?的人似乎執迷不悟,要壞她的大事。
師泱沒有再猶豫分?毫,執起林葉的手,讓她握住手中的那柄長劍,順勢颠倒,握着她的手将那柄長劍抵在自己的頸間。
做出林葉劫持她的動作。
林葉神色受傷,進退兩難地看着她。
師泱眸眼冷冽,不容拒絕地對她下最後的命令:“你若背叛本宮,本宮此生都不會原諒你。”
林葉緊緊抿着唇瓣,只覺得手中那柄長劍,是劃在了?自己的喉間。
鮮血淋漓,沒有退路。
衛若漓與鐘懷則得到消息,即刻趕來?。
周圍已?然被團團包圍住,她們不可?能逃得出去,劫持師泱,是最後的退路。
賭的,便是師泱在衛若漓心中的分?量。
多麽可?悲,她只利用了?這?一點,便可?以穩操勝券。
是否失去記憶又有什麽關系,誰的心裏都清楚,衛若漓放不下師泱,便就夠了?。
衛若漓縱馬靠近的一刻,林葉握緊長劍,豁出去一切,反手将師泱掣肘擁在身前?,那柄長劍,橫在她的頸前?。
衛若漓趕到,看着眼前?已?然進入困頓的兩人。
天?色逐漸昏暗下來?,密林之中枝葉遮蔽,風呼嘯吹過,吹得她渾身冰涼地沒有一點溫度。她看着林葉手中那柄長劍橫在她的頸前?,神色微沉,拿她守護了?十年的人來?要挾她。
呵。
衛若漓下馬,篤定了?林葉不會動手似的,一步一步近逼,直盯着的雙眸,鎮定地開口?:“你以為拿她做要挾,便能叫朕放了?你麽?叫朕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
師泱臉頰上滿是淚痕,隔着淚霧看着眼前?的人,天?色昏暗下來?,将她的身形勾勒地猶如一具修羅地煞。
她不相信林葉會動手,篤定了?這?是她們的一場算計。
林葉也直直盯着衛若漓,她一手抓住師泱的胳膊,一手将長劍抵在她頸間,面對着眼前?人的逼近,一步一步向?後退去。
侍衛全都來?了?,跟着她的身後,一起近逼上來?。
林葉攥緊了?拳頭,終于停住了?腳。
衛若漓也停了?下來?,只這?樣看着她們。她看向?師泱,看她哭得凄惶,面色慘淡,只覺得失望透頂。仿佛這?些?天?來?,她們之間發生的一切,不過是一場笑話。
刀柄向?前?,沒有絲毫猶豫,那柄長劍跟了?她十年,鋒利無比,貼近肌膚只輕輕一碰,師泱的脖頸便立時鮮紅一片。
衛若漓眸光陡變,皺起眉望向?林葉,似乎此震驚出乎了?她的意料。
林葉神色不變,只冷冷地開口?:“她如今是你的皇後,眼裏心裏只有你,我守着她又有何用?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狠心殺她。可?如今生死關頭,我不會再守着一個什麽都沒有的師泱,她忘記一切,不再是從前?那個師泱了?,自保的關頭,我會殺了?她。我也知你心裏還有她,用一個無關要緊的敵國侍衛,去換你的皇後,這?樣的買賣劃算得很,如何?倘或你不依,橫豎是死,我就拉着她,與我一同去地府裏死生相守。你,再也得不到她。”
說着,不由衛若漓權衡分?毫,那柄長劍再次往前?送了?半分?。
師泱神色惶惶,哭着喊她:“阿漓……”
衛若漓見她脖頸一片鮮紅,染紅了?整個白色交領,臉色慘白地沒有一點血色,似乎下一瞬就要離她而去。
她不敢賭,她原以為林葉是愛師泱的,所以料定她不會下這?樣的手。
可?轉念想想,這?個世上,誰又會比她更?愛她呢?沒有了?,別?人能夠舍棄她,可?她卻不能夠。生死關頭的窮途末路,林葉未必就真?的下不了?手,或許林葉在賭,可?她卻沒有賭的機會。
是啊,她在意師泱,所有人都清清楚楚。所以,便拿着她喪失尊嚴換來?的這?一點點可?憐的愛,任意要挾踐踏。她忽然覺得此刻的自己可?悲至極。
她終究不能冒險,将師泱的性命放在賭桌上做賭注,衛若漓深吸了?一口?氣,妥協着說:“你放開她,朕讓你離開。”
師泱被脖頸間的傷口?疼得麻木了?所有感?官,她聽見衛若漓的話,忽然有一瞬間的恍惚,她隔着昏沉的天?看她,一時像從未認清過她一樣。
眼眶裏酸澀得厲害,眼淚不停地湧下來?,模糊了?她所有的視線。她算計着一切,可?這?一切的依托,不過是衛若漓愛她。這?一點愛,可?以叫她任意踐踏着去算計一切,即便這?樣的關頭,她都沒有放棄。
或許她明白自己在算計,可?卻任由着自己自欺欺人地受她诓騙……
她愛她什麽呢?
過往像昨天?,一幕一幕現在她眼前?,她仿若做了?一場不該做的夢。她不該遇見她,更?不該将她綁在身邊,那些?對她而言是屈辱的從前?,她在那樣的從前?下,愛上了?自己,這?樣的愛,到底是什麽?
師泱隔着朦胧,望着那雙熟悉的眼睛,那烏沉的光芒,就快要湮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