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半個多時辰後他們出現在東邊一間小破茅屋裏。
很小,目測只有平微別院裏的前廳那麽大,僅有一張床一張書桌,地上有個小包裹,大概裏面裝的是每日要換洗的衣物,四面牆上還有些手掌那麽大的污跡。
賀洲皺眉,這環境實在是有些惡劣,他全神貫注地注意着平微,生怕對方身上染上什麽髒物。
平微倒是不大在意,張靈思家只有一張椅子,他便将那椅子留給對方,站在牆邊道,“張兄今日怎會出現在清河街上?”
張靈思沒好意思坐下,和他面對面道,“我是很早前就覺得殿試上有人作弊了,實不相瞞,我已經是第三次參加殿試了,原先并不住在這,家鄉在北方一個偏僻小鎮,崇禮三十三年是我第一次進臨京城參加殿試,我對自己很有信心,每年殿試都有一百多人參加,朝廷要的只有二十人,但我知道自己一定可以。”
平微挑了下眉,沒說話。
張靈思将他的反應收入眼底,轉身走到書桌前,遞給對方一疊紙,“這是我這三年寫下的作的詩與對政論,謝兄大可以看看。”
平微接過,低頭翻了翻。殿試一般會考法令、文才、書法、算數與政論,其中政論與文才最為重要,崇帝喜歡有獨特見解的臣子,比如說能在一件事上想到和別人不一樣的點,或者能看出事物另一面的臣子,最得他心。
以往帝王會親自在殿試出一道題,大多是些涉及到多方面利益的棘手問題,讓各位考生寫下自己想法。不過崇帝可能有些懶,出題這種事轉交給負責舉辦殿試的人,他只在殿試上看結果。
張靈思調查過近幾年大齊內發生的所有大事,并都詳細寫下自己的看法與解決方案。
平微大致看了下他的那些論點——講的很全面,再加上字體有棱有角,落筆沉穩,他簡單“嗯”了聲,“确實不錯。”
聽到他的話,張靈思嘴角稍稍翹起,他道,“第一次殿試落榜,我就有些奇怪,但沒往有人作弊這個方向想,因為殿試是集全國各地的人才,我落榜了或許是實力不夠,于是那年殿試一結束我就決定留在臨京,認真備考一年,然而第二年入選殿試後又再次落榜,我便開始思考是不是存在作弊或洩題的可能。”
因為落榜就覺得是有人作弊,這個邏輯似乎不大對,平微尋思片刻,“你是有聽到、或聽到些什麽嗎?”
“對,”張靈思低聲道,”第二年我去考殿試,辰時二刻開考,很多考生卯時七刻就在宮門外等候,我沒他們這麽緊張,就在附近找了個小食攤準備吃點東西,不想坐的那個位置正對着個巷子,剛好看到裏面有兩個考生偷偷摸摸做些什麽。”
“你怎麽能一眼看出那是兩個考生?”賀洲問。
張靈思看了他一眼,“我們都要穿規定的服飾才能入宮,“他邊說邊轉身從包裹裏拿出一套服飾,“喏,統一都穿這身才能去。”
賀洲看向平微,這麽麻煩的嗎?
平微沖他笑了下,嗯。
“接着呢?”他問張靈思。
“其實平時看到兩個考生躲在巷子裏,即便是在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我也不會多管閑事。只是....那兩位先前和我有些沖突,我就特地走過去看了。”
平微打斷他,“沖突?”
“我不是已經參加過一次但落榜了嗎,那兩人不知從何聽說了,便取笑我,并信誓旦旦說我這次也不會入選,”本來張靈思是沒這麽小氣的,但那兩人實在嚣張,話裏的意思就是他們絕對會入朝為官,而張靈思肯定不會。
聽了難免生氣。
張靈思繼續道,“我走到巷口前偷看他們,那兩人從懷裏掏出幾張紙在那低頭死記。我很奇怪,那紙雖然皺巴巴的,但我一眼就看出來那紙,應該是你這種人才會用到的。”
——皇宮用的紙一般是澄心堂紙,紙質很薄,也很柔軟,而民間所用的紙一般是毛邊紙,顏色偏黃,紙質粗硬。張靈思這話的意思是兩位考生所在看的紙,是從宮裏頭帶出來的。
平微提出疑慮,“考生如果是宮裏權貴的後代,能接觸到這種紙不也很應該嗎?”
張靈思搖頭,“他們把那紙當寶貝似的捧着,又左顧右盼,仿佛很不想被別人發現這紙的存在,再加上那紙破破爛爛,我就更加奇怪,索性走過去打算搶過來。”
賀洲挑眉,這麽直接。
“雖然我只有一個人,但他們很寶貴手裏那張紙,不敢太用力反擊,所以我在後來成功将其中一人的紙搶了過來。你們猜.....我看到什麽了?”
“什麽,”平微道,“是那天殿試要考的題目?”
“對!”張靈思提高音量,“雖然只有半張,但我記住了上面內容,接着進宮,發現正好對上考卷裏的題目。”
“你的意思....是他們不單拿到了題目,還有答案?”平微皺眉,擡眸望進張靈思眼裏,這情況有些嚴重。
“對,”張靈思确認道,“而且我覺得,殿試裏不只有洩題這種事情發生。”
“還有?”平微眉頭皺的更緊。
“但這個我沒有很确定,只是猜測。”
“嗯,你說。”
“我懷疑有人将考生的卷子調換了,”張靈思一字一句地道,“如果是事先有人将答案與題目散播出去,因為答案只有一份,即便考生通過自己的能力将其改寫,但大概思想都是一樣的,如果知道答案的人有不少,這代表有一部分的考生在政論這種可以自由發揮的題目上寫的都差不多,難免會引來懷疑。“殿試不單是由翰林院裏的幾位學士來批改,還會呈交給皇上來審閱,如果一個不小心讓那位察覺出不對勁,冒的可是要掉腦袋的風險。
“所以他們幹脆将試卷上考生的名字進行調換,來達到目的?“平微跟着他的思路,低聲喃喃,“這麽說謝适真是早就有看中的人選.....”
“謝适?”張靈思和平微站的很近,即便對方刻意控制音量,他還是聽到了。這是大皇子的名字,他睜大眼,“這事和大皇子也有關系?”
“你先別管,”平微随口回道,他現在全副注意力都在殿試作弊這樁醜聞上,“我問你,結束殿試後考生都不能拿到自己卷子的嗎?”
“不能,”張靈思道,“這也就側面印證了我的想法,他們只能得知最後的名次,而且如果我是那個在背後作亂的人,我不會輕易動前三甲的卷子,這樣風險太高,很容易會引起別人懷疑,會選擇調換倒數幾名和中間靠前的卷子。”
這也夠了.....平微想,中間靠前的名次也能進六部。
謝适共參與了兩次殿試,也就是有約四十多個考生進入朝廷,如果自己是他,至少會讓自己的人占據裏頭一半吧?
平微暗自心驚,沒想到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的人,私下會做出這樣的事。
對面張靈思觀察着他,見他臉上陰晴不定,不禁輕聲問,“殿下想到些什麽?”
平微擡眸,淡淡道,“沒什麽,你今日打算去清河街那宅子前做什麽?”
張靈思面色一僵,道,“我是想在看他們是怎麽将試題洩露出去的。”
“你在那附近待多久了?”
“從考官們搬進去那天,三天前,我就在那蹲守了。”
“有發現嗎?”
“沒有....”張靈思懊惱道,“這三天來除了送飯的,沒一人進出過。”
“晚上呢?”平微問。
“這個我倒不知道,“張靈思驚了下,立即道,“殿下是覺得他們有可能是趁夜深人靜之際偷偷将試卷拿出去?”
“不确定,”平微道。
他看向對面的布衣書生,“你還有什麽沒交代的嗎?”
....交代,張靈思在心裏悄悄說了句,我又不是犯人,他擡眸瞄了眼平微,餘光又瞟到站在對方身後面無表情的賀洲,頓時有些心驚,道,“沒了。”
“嗯,”平微應了聲,又問,“如果沒遇到我,你打算怎麽辦,在殿試上當堂揭穿他們嗎?”
“差不多,原先的計劃是跟在那些人身後,假意和他們發生沖撞,借機從他們衣內找出寫有答案的紙,再當着陛下的面戳出來,”張靈思道。
“這樣不也毀了你自己嗎?”平微問,張靈思不過是個普通書生,當庭指出這樣一件事,即便以後入宮為官也會很難立足,前期風頭出太多了。
“我還好,經過這麽件事算是明白官場有多陰暗了,之所以三次參加殿試,只不過是因為我心裏....”
“有些氣?”
“對,”張靈思覺得自己這想法有些幼稚,沒好意思說出來,輕聲道,”我是真覺得自己的能力可以進六部,被他們在背地裏這樣胡作非為一通,實在是不忿。”
平微點頭,“我很理解。”殿試本該是場最公平的考試,可以給全國富有才華的年輕人一個可以入朝為官的機會,對一些家境貧寒的人來說更是可以幫他們擺脫現有的貧窮,但總有些人,想壞了這個規矩,毀了這麽些苦讀多年的書生。
“我會去找人幫忙,你有什麽好人選嗎?”平微問。
“嗯.....府尹大人?我在臨京城這三年,聽到好多次街坊鄰居誇他了,這人破了很多件案子,為人很正直。”
齊正嗎,想到幾日前對方被梁京照折磨一夜的崩潰樣,平微很輕地笑了下,“好,我去和他說說。”
“嗯,”張靈思見對方要走,便打開房門送他們出去。
“我住在麟趾街最靠後的一間別院裏,你若有事,就去那兒找我。”臨上馬車前,平微特地道。
“好,知道了。”張靈思站在門前,沖他們揮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