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普通
當早川八月從港黑大樓走出來,看着他兩眼放光的時候,太宰治就有種不祥的預感。
但是,在港黑的資料上,這個人的取向明明是凹凸有致的成熟大姐姐啊?
在太宰治過去有限的14年人生裏,從未遇到如此莫名其妙又強烈真摯的熱情。
他默默問:“我能拒絕嗎?”
八月笑眯眯地拖長音:“不行——哦!”
太宰治:“…”
當你和對方的實力差距過大,反抗是沒有意義的。
太宰治已經從資料上看到了一堆「橫濱死神代理」收拾鬧事患者的案件,并不想再親身體驗一回。
八月驅車來到最近的百貨大樓,帶着太宰治一頭紮進了服裝區,興奮的一路掃蕩。
太宰治體驗過不少類似的熱情。
當你還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周圍的善意就像山間的流水一樣廉價,而當你失去利用價值,這些善意也會像流水一樣消失無蹤。
但是,早川八月的熱情似乎和他們都不太一樣。
“這套怎麽樣?”
八月拎着一套黑貓的搖粒絨連體睡衣,興奮地抓着衣服上的貓尾巴擺來擺去。
下一秒,他眼前一亮,又換了一個方向奔去。
“可是這套睡衣也很可愛!還是說這套?啊,這套!這套衣服很适合日常出門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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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不知道我現在當場自殺還來得及嗎?
太宰治認真地問:“你覺得是跳樓自殺好一點,還是入水自殺更少痛苦?”
然而他并沒有得到回答——擡起頭的時候,被他問話的那個人已經走了老遠,興致勃勃地走進運動裝的區域,開始挑選好看的運動鞋了。
太宰治:你倒是聽我說話啊!
作為自說自話的王者,太宰治今天終于遇到了能與之比肩的人物。
啊啊,好麻煩……
太宰治垂下眼簾,遮住了眼中漸沉的黑暗。
不如自殺算了。
沉默良久,黑發的少年嘆了口氣,還是擡起腳步,再度跟了上去。
早川八月在商場裏逛了三圈,買齊了包括牙刷茶杯毛巾內褲等各類生活用品,還把太宰治身上那套黑手黨意味十足的襯衫風衣,換成了十分潮流的運動休閑裝。
綴着銀灰暗紋的黑色短袖,搭配白色的工裝短褲,樣式簡單又優雅,太宰治踩着舒适透氣的運動鞋,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突然有些茫然。
所以,他到底是來幹嘛的來着?
太宰治想象過許多可能的場景——他和早川八月相互試探、或者彼此敵視,甚至短暫達成共識,共同合作反抗森歐外……但就是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真的被「照顧」。
那不就是個說辭嗎?
難道他還真的當真了?
太宰治走出試衣間,得到了八月真誠的誇獎。
“這套好看!”他笑眯眯道,“還是我們太宰長得好,所以穿什麽都好看呢……”
太宰治:“…”
“抱歉抱歉……”八月帶着歉意笑了笑,“一不小心就逛嗨了——你一定餓了吧,我們現在去吃飯。”
“你喜歡吃什麽?”
帶着有點悲憤,又有點絕望的心情,太宰治重重說道。
“蟹肉火鍋!”
螃蟹,一定是從天堂流落人間的食物。
太宰治如是想。
“我要一個烤蟹套餐、蟹肉火鍋、兩份蟹肉碗蒸蛋、五個蟹肉炸串、一份蟹肉斧蒸飯……”
太宰治故意念經似的要了一大串,遠超他飯量的份量,最後合上菜單,得意洋洋地叮囑。
“全部都要帝王蟹哦,服務員小姐……”
然而,他擡起頭,對面的人卻沒有絲毫肉痛的表情。
“淦……”太宰治垮下臉,“無趣……”
八月差點笑出聲,接過他點過的菜單:“我要一壺茉莉花茶就好,謝謝。”
太宰治有些恢複精神,“我點的可不會給你吃噢!”
八月點點頭,“我還不餓……”
太宰治:“…”
油鹽不進。
他恍惚地想。
這種人最讨厭了。
最先上來的是蟹肉碗蒸蛋,蒸蛋入口即化,上面的蟹肉鋪了滿滿一層,鮮嫩爽滑。
不愧是高級店的蟹肉料理。
太宰治稍稍被治愈了一些。
“看來,森先生開的工資很豐厚啊。”太宰治意味不明道,“早川先生……”
八月笑眯眯,近乎寵溺地看着他:“叫我八月就好。”
“…”
太宰治一時語塞。
他和很多人打過交道,這些人裏,有人為了利益對他阿谀逢迎,也有人對他威逼利誘,試探中确定彼此的利用價值,但無論怎樣,他們始終保持着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他在人群中游走,身邊卻始終是真空地帶——從沒人想過進來,他也從沒想過要讓誰進入。
但八月打破了這個距離。
換句話來說,他還從沒遇見像早川八月這麽自說自話又厚臉皮的存在。
太宰治很快調整了語氣。
“不要,還是早川先生聽起來舒服一點!”
“是嗎……”八月無所謂道,“那就叫早川先生好了。”
太宰治:“…”
這個人,簡直能把天聊死。
太宰治眯起眼,把試探的底線往裏挪了挪,“既然森先生給的待遇這麽優厚——那繼續做森先生的部下,對早川先生來說,也沒什麽壞處,不是嗎?”
對面人的表情終于有了變化。
太宰治看到對面的青年怔了一下,随後垂眸低笑。
他說:“所以這就是你來這的目的,幫森先生說服我,合作暗殺現任首領?”
太宰治裝作聽不懂話的樣子:“你說什麽呢,我只是,在詢問早川先生的跳槽意願罷了。”
“這樣啊……”早川八月幹脆利落,“我對現在的工作很滿意,完全沒有跳槽的想法呢。”
“诶——”太宰治并不氣餒,“可是,對早川先生來說,這兩個工作并沒有太大的區別吧?”
既然都能做地下診所的主管,為什麽不能幹脆加入港黑?
八月笑而不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太宰,你見過粉紅色的夕陽嗎?”
他滿臉懷念,語速很慢,好像在描述在哪看過的場景。
“那是在太陽即将落山的時候,白天和黑夜的交界的時候,有時候天空好像一瞬間變了顏色,淡淡的,粉粉的,像是打翻的涮筆筒,非常迤逦、是絢爛又浪漫的色彩。”
“但是一旦太陽徹底落下,天就會黑了,當然,夜晚也很好看,有閃亮的星星,或者清冷的圓月——但是,那種漂亮的粉色,就再也看不到了。”
青年垂下眼簾,茶杯裏的霧氣緩緩上升,氤氲了他的表情。
“我有一個弟弟,撿到他的時候,他八歲,我十二歲。”
“他真的很可愛,又懂事又聽話,雖然有時候有點暴躁,不過總是真心為我好……”
“太宰,你知道養一個小孩,需要多少錢嗎?”八月無奈地勾起嘴角,“我算過,刨掉8歲之前的費用,一直到他大學畢業,如果我想給他足夠好的生活……起碼要三千萬打底。”
“活在這世界上,大多數時候,不是你自己選擇想要前進的道路,而是命運逼你做出抉擇。”
“我想,這一點,你應該已經深有體會了。”
他笑眯眯道:“雖然很可惜,但是我并不後悔,這片粉紅色很漂亮,我的生活現在很幸福,我也暫時沒有離開的想法。”
太宰治靜靜地聽完,鳶色的眼眸裏翻滾着不明的情緒。
“早川先生,真是……奇怪的人呢。”
過了良久,他輕笑一聲,一字一頓。
“被迫選擇了黃昏,但是,卻追求普通的幸福嗎?”
“可是——”太宰治的眼神銳利起來,化不開的陰郁在眸中翻滾,“早川先生,是殺人的吧?”
太宰治看過早川八月的履歷,可以說是精彩紛呈。
維持一間灰色地帶的診所并不容易,在沒有規則約束的時候,誰的拳頭硬,誰就是主宰。
威嚴都是用鮮血換來的。
那一條條冰冷的、機械的記錄背後,都是一條又一條鮮活的生命,是一個又一個組織的覆滅,一個又一個家庭的災難。
他嘲諷道:“自己追求普通的幸福,卻同時毀滅別人的幸福,早川先生,所謂的黃昏時刻,不過是你自我欺騙的一種說辭罷了。”
“美麗的粉色只能維持那短短的一刻,黑夜才是永恒——而早就半個身子踏入黑暗的早川先生,早就已經失去追求那種幸福的機會了吧?”
“身在黑暗,卻盯着粉色的餘晖,說什麽想永遠留在那裏的鬼話,其實根本就是海市蜃樓的幻想——就算得到了又怎樣?不過是風中葉、海中帆,随時可能被颠覆的東西啊。”
他諷刺地笑了起來。
“早川先生……說什麽普通的幸福,你不覺得,有些荒謬、不覺得有點可笑嗎?”
打着暖黃燈光的餐館裏,空氣仿佛凝固了。
八月看着他,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就好像這些話說的不是他自己一樣。
“是呀……”他點點頭,“的确有些可笑呢。”
“…”
太宰治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許久——那雙暗紅色的眸子依然溫柔地笑着,沒有産生絲毫的變化。
他像是突然被抽走了力氣,肩膀下沉,微微低下頭,用劉海遮住表情。
那雙鳶色的眼睛迅速灰敗下來。
“早川先生……”他喃喃地問,“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什麽價值嗎?”
吃完了飯,早川八月開車帶太宰治回去。
兩人一路上都沒有再說話,太宰治并不為自己說的話是否有所冒犯苦惱,反而為和早川八月的「對決」中終于扳回一城,而感到有些愉悅。
太宰治一路哼着小調,八月将車開進車庫,找到車位停了下來。
太宰治走下車,才發現,這一整個地下車庫——竟然只停了這麽一輛車。
他還沒回過頭,就被人從後面輕輕抱住了。
太宰治的眼睛微微睜大了。
他像是觸電一樣下意識一甩身,從那個懷抱中脫離出來。
他擡起頭。
空曠的地下車庫裏,白發紅眸的青年俯下身,那雙天然帶笑的眸子微微下垂,好像盛滿了悲傷的色彩。
太宰治不知道他在悲傷什麽,但是他的直覺告訴他,那和自己有關。
青年拉起他的手,那指尖的溫度,溫柔又寬容。
他說:“太宰,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