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從他的屍體上飄出來的時候,他才剛死沒多久,屍體都還是熱乎的。我感激于他的死,不然,我也無法得以生。
我們屍鬼,就是誕生在人死之後的屍體上的。我們繼承了他們的相貌和記憶,若不是我們半透明的身形,那我們和他們沒什麽兩樣,但是不會有誰認錯我們,因為活人看不到我們,我們也和他們完全不一樣。然後,十天之後,我們就會歸于虛無。
在活人中,總是會有一些關于鬼的故事,他們覺得人死之後的鬼,除了形态不一樣外,其他都還是一樣的,但是對于我們屍鬼來說并不同,除了相同的記憶和相貌,我們完全是兩種性格,這大概是因為我們是誕生于屍體,而不是來源靈魂的緣故。
我剛出生不久,身體更像個是霧,薄薄的,但也不會被風吹散,因為風是活人世界裏的,對屍鬼而言不存在。
我還飄在使我誕生的屍體上面,鄭重其事的朝他鞠了一躬。多謝他死了,不然也沒有我活。我是不是該叫他母親?哦不,他是個男人,在我繼承他的記憶中,知道男人是不能被叫做母親的。那麽就叫父親?也很奇怪,我還是叫他的名字吧——
許和安。
這具屍體死之前叫做許和安,我也會這樣稱呼他。那麽,我該叫什麽呢?我也喜歡這個名字,我也想叫這個。伴随着一個男人的嚎啕大哭,我站在許和安的屍體上想了半天,覺得屍體許和安和屍鬼許和安是完全可以并存的,所以我也是許和安,于是我堪稱愉快的注視着那個嚎啕大哭的男人。
這個男人長的不差,或者以活人的眼光來看,英俊極了。我的長相也很好,這點也得謝謝屍體許和安。
他是許和安的戀人,前綴是過去式。他們剛剛分手不久,還是因為那些現實又世俗的原因,我真怕這個男人會把許和安的死攬到自己的頭,想什麽許和安是因為失去了他而生無可戀才死的,或者想如果不分手他就不會死了,我希望他不要這樣想,不然那是對許和安的侮辱,也是對我的侮辱。
不過是湊巧罷了,剛剛分手就死了,可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千萬不要在哭聲裏摻雜愧疚和後悔呀。我大聲在他耳邊喊,我說許和安死之前,可是一點都沒有想你,你可千萬別自作多情,以為你幹涉了一個生命的存亡。但是他聽不見,我們屍鬼除了誕生在屍體之上這個設定奇怪了點,在別的還不如一陣風呢,沒有任何的特異功能,也不能給活人造成任何影響,別說裝神弄鬼入夢之類的了,我就算穿過他的身體無數次,在他耳邊大大聲喊,他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許和安是死于車禍的,這個死法是俗氣了點,可是每天,在這個世界上,都會多少難以計算的數字來自于車禍中的傷亡人數呀!許和安只是他們其中的一個,并不出奇,雖然這個男人已經陷入了自我構想中,竟然抱着許和安的屍體哭着說,是不是因為他們的分手,導致許和安神思不屬,才被車撞到的。
我真想告訴他,許和安過馬路的時候,是全神貫注的,他這麽個性格的人,在過馬路的時候,是從來不會去想別的事情的。在過馬路之前,他想的也是手裏提着的排骨該是如何的做法,要不要試試新學的那道菜樣。他沒有闖紅燈,也是在黃燈過去幾秒之後才走的,但是我們都知道,酒駕和闖紅燈的家夥可不少,這兩者結合,更是要命。
許和安就這樣死了,讓我開心的是,他雖然內髒被撞的破碎了,但是肢體卻是完好的,只是甩出去一道大弧線而已,并沒有被車輛碾壓過去,不然我現在也只能拖着稀稀爛爛的身體出生了。他死的時候也沒有痛苦,因為太猝不及防了,腦袋一個碰地,世界都黑了過去,什麽都不知道,不然他若是還有意識,肯定會惋惜那袋子同人一起撞飛出去,卻沒有他好運氣,結果被車輛碾壓碎掉的排骨吧。
那排骨比許和安更可憐。那是今天早上才宰殺的,是被許和安精挑細選的肋骨條,這個部位做起來排骨來最好吃,還有脆骨呢,可是現下,被車輛碾碎的時候,卻同樣形成了帶着血絲的一灘,和許和安留下的,都是紅色的。
排骨好吃極了,許和安更是最愛吃糖醋的。他不愛吃甜食,卻偏偏愛吃甜的飯菜,以前給這個男人做飯的時候,一桌子上總有一半是甜味道的,被這個不愛吃甜的男人說過之後,為了虛無缥缈的愛,才壓抑住自己的愛好的。就像我知道,在這個男人說分手之後,他心裏一陣痛之後,最先想到的卻是,我又可以吃甜味道的飯菜了呢。
想到這裏,我不禁又為許和安的死而感到惋惜了。他才二十七歲,還沒來得及回歸正常的生活,他雖然才剛剛分手,但是預備給自己做的第一頓甜飯菜,還在手裏拎着,沒來得吃。要是真有天國,許和安會不會先向神許願,許他一頓特別好吃的糖醋排骨呢?
但要是讓我去想,讓我來換回他活着,那我也是不願的。許和安愛吃排骨,可我雖然沒有吃過,但是單憑他留給我的記憶,我也知道我不愛吃的,我更喜歡吃辣,那是許和安做給這個男人吃的,雖然他每次只為客套而夾幾筷子,我也深深記得辣味道是多麽的美好。
穿着白衣服的護工,要把許和安拉到太平間了。我好奇的跟過去看,想知道太平間是不是和電視上的一樣,有着一層層裝屍體的冰櫃,一個冷酷的法醫?可并不,許和安因為是當場死亡,救護車來了之後,摸了下鼻息測了下心髒,就直接判定為死亡,并沒有進急救室,而是找了許和安的手機,撥通了這個男人的電話,通知他來領屍,屍體先放在一間空屋子裏。
我還忘記說這個男人的名字了,他叫安成,我們都曉得的,安這個姓氏,在通訊簿裏一定是在最前面的,而剩下的名字,都被許和安加上了各種各樣的前綴。許和安記性不好,在生活中看不出來,但是在認人上簡直要命,在他這個工作上,總要不停的添加新號碼,要是不加公司、職務、功能等的前綴,光看着那一排排的名字,他就能瘋掉,也許正是這個原因,醫護人員才打了安成的電話,或許以為沒有任何前綴的他,才是真正的朋友吧。
但是安成,一定以為自己有個了不起的前綴吧,不然為什麽會通知他呢?反正他哭的特別傷心,抱着放屍體的小車不動彈,推車的人不得不費勁把他拉開。
其實我有個小小的疑惑,電視劇裏出事總會通知家人,可他們是怎麽知道號碼的呢?現在手機不都有手機鎖嘛,難道醫院還有專門破解這個的?反正許和安的手機是沒鎖的,他手機裏沒有任何秘密,和安成的手機就不一樣。
小車開始推開了,從1號急診樓裏推了出來,卻是往很後面很後面的地方去的,最後穿過了一條小巷子,在一個小平房那裏停下了。好奇怪,難道是因為有領屍體的人來了,所以才不用在有冰櫃的太平間裏嗎?
安成來的時候,說他是許和安最好的朋友,完全可以負責他的後事。許和安和家裏早已決裂了,父母都說沒有這個同性戀的兒子,反正許和安想自己還有個弟.弟可以傳承血脈,一開始和好不成之後,就再也沒有和他們聯系過。他當然也有朋友,知心的也有,可惜在通訊簿裏,最初加上的前綴一直懶得沒改掉,不然通知他們來,我就不用見安成這種愧疚到讓人想冷笑的眼神了。
在小平房裏有兩個老頭子,用洋氣的叫法,他們是入殓師,不過在這裏,就是個收屍的。安成跪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只顧着哭,其中一個老頭子就催安成快去買一身新衣服給他換上。安成抹把淚,不願意走,老頭子就不耐煩了,說在這裏多停一個小時,就得多收一個小時的錢,又說火化場下班時間可早了,再不去準備,可就得等到明天讓屍體過夜,那可是不少的停留費用呢。
不知道是被哪句話打動,反正安成站起來,出去買衣服了。他站到男裝部,明顯很迷茫,不知道該給許和安買什麽樣的衣服。許和安一直追求精致的生活,他不存錢,錢都花在了吃喝玩樂上了,安成指責過他許多次,說他不顧他們日後的生活,那時許和安就打哈哈,然後用親吻或者更進一步才轉移安成的注意力。只有我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他沒指望有和安成日後的日子,在安成和他分手之前,他就已經看到了,所以錢還是花給自己好了。
所以說,許和安往日裏穿的都很貴,但是并沒有告訴過安成價錢,雖然他也能通過那些衣服的樣式和剪裁猜出一二來。
安成身上帶着的錢并不多,可是就算可以刷卡,也很緊張。他向來是循規蹈矩之人,大部分錢都在銀行裏存的定期,現在又是馬上得結婚的人,雖然小錢庫還沒交到未來老婆那,照樣經濟很窘迫。他來的這個商場,是聽許和安說的,知道他每次都來這買衣服。
我看着他略紅着臉,結結巴巴朝某個專櫃的小姐描述他最常在許和安身上見到的衣服牌子,然後順着找過去,一眼就在架子上看到了許和安常穿的那些樣式,只是站過去看了下價格就楞住了,再咬咬牙,還是沒買,反而轉身走了。
安成是個老實人。他和許和安在一起七年,從年輕到現在,一直都是這麽老實,現在也正體現着。我看的出來,他走之前算過價錢,想到後面還要花的費用才這樣決定的,他總是算的很好,不會為死人的衣服想太多。
他出了商店,坐上了公交車。這輛公交是往許和安家去的。
這是許和安的家,不是安成的,安成有自己租住的房子,即使他大部分時間都住到許和安那裏。他手裏還有許和安家的鑰匙,一把放在身上好幾年,已經很舊了的鑰匙。他們分手的時候,只是安成帶着他的東西離開,這把鑰匙并沒有還回去,許和安也沒有刻意的去要。我從他的記憶中得知,他根本就沒想起來這事。
許和安之前就是要回家的,和他買來的還沒決定怎麽做的排骨。現在安成來了,這所房子,卻不會再有那個人走進來了。
安成是來拿許和安的衣服的。許和安有幾件很喜歡的衣服,總是穿着。他不念舊,可耐不住那一件衣服确實是經典中的經典,百穿不厭。他很會買衣服,算不上衣架子,可衣服總是很襯自己。安成手哆嗦着打開大門,進去看到好像主人并沒有離去的房間,看到沙發上還開着一包堅果盒子,沒忍住,撲到地上大哭起來。
他又哭了。這個人怎麽這麽多淚。我有些後悔跟着他來了,我又不是過來看他哭的。我随意翻着從許和安那裏得來的記憶,想這個人還是在床上哭的好看些,現在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衣服也都是灰,怪惡心的。
他哭了一會,去找了衛生紙擤鼻涕擦眼淚,一轉身就看到廚房裏已經洗好了的菜,那是許和安本來想将就着吃一頓,最終還是沒忍住去超市之前的樣子。他又想哭,再哭就幹癟了,于是又忍住,進了許和安的房間,翻開他的衣櫥。
這個房間也曾是他住的,這個衣櫥也被他們共用過,許正是這點使他難過,所以才如此矯情的看一眼便難過一眼。許和安的衣櫥已經重新整理過了,安成的衣服都被他自己帶走了,所以許和安最喜歡的那一件衣服,都擺在很明顯的地方。他找了個袋子裝了進去,把衣櫥門合上,正對上了房間裏的那張大床。我乏味的轉過身,不再看他。
過了一會,安成才離開許和安的家,重新趕往醫院。在醫院後面的連窗戶都沒有的窄小房間,他重新對着許和安的屍體。
他和那兩個老頭,一起把許和安最喜歡的衣服換上。襯衫,褲子,外套,領帶,他第一次這麽認真的望着這些衣服。衣服穿上了,許和安縱然白着個臉,卻也像活人了,但不會有活人躺在這樣一張水泥做的冷床上。
老頭做樣合上許和安的眼皮,其實他就沒睜着。然後他拿出了一個紅色的長袋子,從頭到腳把許和安的屍體裝了進去。拉鏈一合上,許和安的臉消失在裏面了,像是個裹着帶子的木乃伊——現下他一看就是死人了。
安成再次跪地痛哭。
打斷他的是一輛面包車的到來。這是委托醫院停屍房叫來的運屍車。司機下車先和安成談價錢,開口就是兩百八。安成吓了一跳,從這裏到郊區的火葬場再怎麽遠,又怎麽能這麽貴?他這幅猶疑的神态一露出來了,老成的司機就和氣的說:
“這買賣特殊嘛。我們運的不是人不是貨物,是死人,這個價錢已經很實惠了。我們可是一分錢都不往下降的,除了我們肯做這個,你還能叫哪個車過來拉個屍體?多不吉利!”
安成于是同意了,也許是想到在裝着許和安屍體的袋子面前講價不太好。從面包車上下來兩個人,一起把袋子擡到後備箱上,安成也坐了進去,繼續哭。
我坐到面包車上的車頂上,也想去送許和安一程。
車開了不到半個小時,停下來了。袋子放在火葬場院子裏面,安成去和工作人員去談價錢。說來也好笑,怎麽人世間最悲傷的事,總是要和錢挂上關系呢?
在這簡陋到如同農家小院的火葬場裏,安成選擇了火化更徹底的那一檔服務。這個比略次的那個貴一千塊錢,但是燒的要快,燒的更碎。工作人員很理智的和他将哪個錢代表着哪種服務的時候,安成就有些站不住了。我忍不住陰暗的想,他是不是錢不夠了,因為要出錢的地方多着呢,骨灰盒,墓場,這些都是花錢的大頭;當然,安成要是沒錢了,玩個骨灰撒向大海,說你我今後同在,或者買個便宜的骨灰盒,然後放在自己家中,都是很合适的做法。
以前許和安這樣誇過安成,說他最是勤儉持家,很賢惠。那時安成總是會紅着臉,又嫌棄許和安拿他來和女人對比。許和安這點有些不妥,他開心了就管不住嘴,特別是在床上,總會讓安成惱怒。
“我适合的是狗,不是貓。”我這會才明白為什麽他這樣說。
這樣看來,他們分手也是正常極了,勉強不來。
火葬場這會不用排隊,交上了錢,他們就來到了煉屍爐前。從外面進來的時候,那煙筒已經冒開煙了。
這個煉屍爐是很簡單的構造,拿我能想起來的東西,就是後來出的那種烤紅薯的爐子,上面很多孔洞,拉出來一個,裏面橫躺着很多紅薯。冬天的時候許和安總是糾結在考紅薯的爐子外面。他喜歡吃很甜的白薯,但是這樣的白薯很不好找;他也喜歡吃很甜的紅薯,可同樣,也不好找。他每次抱着期待認真的挑選,但結果總讓他失望,不是買來的不好吃,而是沒有好吃到他想念的味道。
這個煉屍爐就很像是那種烤紅薯的爐子,不過只有一個洞,推進去的死人也只有一個。聽說有的火葬場很不地道,趁着家屬不在場,就同時放很多人進去,燒完了就随意分分骨灰,這樣省錢。我不知道這家火葬場信用如何,反正安成在這裏看着。
工作人員操縱着機器,爐子下面伸出了軌道,他把裝着許和安的袋子像是紅薯那樣,放到了軌道上。軌道開始運行,開進了爐子裏,門關上了,火起來了,嗡嗡嗡,聲音也來了。
安成再一次崩潰。
我既憐憫又同情的看着他,覺得很奇怪。死,不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嗎?死了,就是死了,這個事情一發生,到別人的耳中也只是一句話的事。消息通知了,人就知道了,自然也就接受了,可為什麽安成還能一遍遍的崩潰,使我看着他的舉止都覺得啰嗦呢?
隐約的火苗從爐艙中印出。許和安像是紅薯,但是不會被烤的很甜,只會被烤碎掉,像是放到垃圾處理廠的垃圾,減小體積,騰出給活人的空間來。
我沒有進去看,即使我不畏火光。那場景一定很難看,比哭哭啼啼的安成還要難看。
他這會改成無聲的抽泣了,大概力氣已經耗光了,水分也都流失了吧。
其實我不用看,也能想象到在煉屍爐裏有着什麽樣的畫面。先是裝着許和安屍體的袋子,布袋子,纖維,蜷縮退去,迅速變成灰;然後是很容易被燒壞的表皮皮膚毛發,含着的水分連滋滋聲都沒有發出,就沒了;內髒器官要花一些時間,但是也不會很快,那火很大。接着,才是骨頭,最難燒的骨頭。
骨頭雖然堅硬,但是身體各處的骨頭也并不都一樣難燒。先燒掉的肯定是頭蓋骨和各指節骨,最難燒的一定是腿骨和臂骨。我這樣懶洋洋的猜想着,看着安成癡癡的望着煉屍爐,每看一會就忍不住低下頭去,爆發出一陣陣的抽噎。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想應該不長,因為那個工作人員說這檔服務很快的,要是差的,真得燒半天才行。煉屍爐被工作人員關掉了,火停了,但是餘威還在,爐門卻沒開,工作人員說,“還得涼涼才行。”
這話逗笑了我。許和安每次買紅薯或白薯的時候,安成也會對他說,“還得涼涼才能吃。”
爐門終于開了。載着一個小車似的的軌道開了出來。這個小車很簡陋,是去掉棺材蓋的摸樣。現在,許和安就躺在裏面。
不過,以他這會的摸樣,我拿不準是不是要以他的名字來稱呼這一堆灰白色的東西。
躺在棺材似的小車裏的東西,正和我想象的一樣。柔軟的,有溫度的,都沒有了,剩下的是大部分散落的骨灰,還有比較堅硬的大腿骨和手骨,但是也是有了很多的裂縫,被燒成了灰白的顏色。安成露出了震驚的表情,這個傻子,他以為火是萬能的嗎?當然不是。
剩下的這些東西,還是得他收拾。
早已經習以為常到有些厭煩的工作人員給安成一套工具,包括一個鐵鍁、鐵盒,一個類似于搗蒜的鐵杵。安成拿在手上,有些不知所措。我猜他一定沒幹過農活,連我這個屍鬼都知道該用這些做什麽呢。但他畢竟沒那麽笨,呆立了片刻,還是幹了起來。
他買的一個大骨灰盒已經在他身後了,他拆掉包裝的紙盒,小心翼翼的捧起來。這是瓷的方骨灰盒,上面畫着流行還沒過去的青花瓷圖案,更像是個精致的瓷器,也怪不得那麽貴。他又蹲到小車前,做了個手勢,似乎是想捧着骨灰放到骨灰盒裏,但是連虛拟的動作都沒做完,他就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為手上沾着骨灰一定不是美好的體驗,也顯着像是玩泥巴小孩般的幼稚,再者,這一定會從指縫裏漏出來的。
所以鐵鍁的作用便一望而知了。安成用這工具把碎末的骨灰小心翼翼的鏟到骨灰盒裏。骨灰在盒子裏鋪了一層又一層,而他姿态虔誠,像是愛花的花農,精挑細選了最好的泥土放在花盆裏,等着種下一顆種子。小車裏的粉末已經被鏟完了,他的視線又轉到那些碎骨頭上,露出了疼痛的表情。
我知道這疼痛是從何而來的,因為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他把那些碎裂的骨頭聚攏到一起,然後用那個鐵杵砸了下去。是呀,骨灰盒是要盛骨灰的,當然要變成粉末才行。他一下一下的砸着,砸一下哆嗦一下,好像也砸到了他身上。沒事的,放心砸吧,主人死了,那些沒生命的骨頭怎麽會怕疼呢?這些骨頭已經很脆了,一點一點在他的動作下變成粉末。
許和安喜歡吃餃子,最喜歡吃魚肉餡和白菜木耳肉的,當然,其他餡也愛的很,一包包很多,剩下的都放在冰箱裏留着。吃餃子時要搗蒜,用搗蒜缸蒜臼,那動作和安成現在做的別無二致。
搗蒜的時候是很爽的,那些發洩的快感和爽度,總會讓許和安砸出一份蒜泥來,可安成不喜歡吃太稀的,所以許和安每次都要搗兩種蒜。不知道安成現在這樣砸,會不會體會到許和安喜歡吃蒜泥的心态呢?
骨灰都進了骨灰盒,可以離開火葬場了。安成抱着站在火葬場外打車,很半天都沒有出租車經過這裏。是呀,這裏原本就地處偏遠,又晦氣,誰願意到這裏來做生意?他又接了一個電話,是他未婚妻的,未婚妻問他下班有沒有時間,想和他一起去看電影,聽到他帶着濃重鼻音,又忍不住抽噎的聲音,急切的問怎麽了,安成說,一個朋友去世了,他在料理後事。
他的未婚妻許和安沒見過,但在我聽到這聲音後,就想一定是個很好的女子,溫柔大方,可我聽到她說也想來看看來表心意的時候,又覺得很諷刺——她什麽都不知道呢。
大概是許和安和安成交往後的兩年吧,網上再掀起一波提倡同性戀婚姻合法提案的時候,許和安開玩笑的說過要是成真了該多好,可安成卻沒應聲,許和安就沒再說下去,到後來他就漸漸冷心了,雖然還在一起,卻不是從前那種全身心投入了。我們都知道,每次的提案阻力都很大,到最後無濟于事,其實同性戀本身的反對占很大因素。法律上合法了又如何?人心裏不合法啊。安成一定是想,萬一提案通過了,許和安提出結婚,他該怎麽對父母開口?連最後一層“法律不允許”的遮羞布都沒有了,他能有那個勇氣去面對事實嗎?
我有點讨厭許和安了,他竟然把這麽多時間浪費在一個心好中屁用的男人身上,就算沒那麽愛了,也總是牽挂着。
很久,終于來了一輛出租車,就算獅子大張口,安成還是坐了上去。他把骨灰盒放到了許和安家就走了。今天已經很晚了,他未婚妻還在等着他。
而我,開始假裝已死人許和安,就算什麽都碰不到,也好像如常在這屋子裏活動。
作者有話要說: 寫給自己的生日賀文,想通過這個正能量的,充滿愛與夢想的治愈文,來找回我失去的東西。
是的,為了符合本文的氣氛,今天開始做文藝青年。
那年我還年少,充滿憧憬,喜好詩歌和文學,愛王小波和卡爾維諾,也愛寫寫畫畫,後來……
……媽呀編不下去了!!!總之今天開始我就是朦胧的文藝小青娘了!更新也是朦胧的随緣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