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小鬼的一句坦白,竟出奇地圓場了,蘇仲明暗暗松了一口氣,偷偷瞥了定雪侯一眼,但卻沒有讨好定雪侯。他覺得自己是對的,覺得那男子會給他面子,固然不需要讨好。恰恰相反地,定雪侯此刻心裏頭卻是在祈求這份讨好。
讨好即刻出現在面前,可惜那個讨好他的卻不是蘇仲明,而是那個小鬼。那小鬼跪在他的面前,又是磕頭又是滿口親切地喚他:“師公~~~你就盡早教我書法吧!”定雪侯微微側身,答道:“等我搬到宮裏來住的時候再說。”
小鬼猛一擡起頭,無比關心道:“那你什麽時候搬進來?”定雪侯的心裏尚且沒有确定這件事,只答:“不知道,再看看罷。”小鬼只怕他這次的口頭答應是敷衍,急忙又向他磕頭幾次,“師公~~~”
蘇仲明站在一旁早就看不下去了,兩三步上前,拎着小鬼的後衣領,将他提了起來,“我幫你作證了,你還怕什麽、急什麽?起來!別人搬進來住了才好教你啊!”
羿天垂着雙手,絲毫不反抗,表情猶如喪家之犬,一啓唇便滿口幽怨,“作證算什麽呢……又不能當飯吃……嗚嗚……”蘇仲明本想要揚起手來教訓他一番,但又一想,覺得如此做法實為瘧待小兒,便放棄了,松開手,無可奈何地望了望定雪侯。
定雪侯不語,只是走到桌案邊,拿起羿天寫過字的紙張瞧了一瞧,每一張都細細地看了一遍,既不笑也不語。蘇仲明與羿天看了他一眼,然後面面相觑,羿天湊近蘇仲明,小聲地對蘇仲明說道:“侯爺看着我寫的字做什麽?我的字又不值錢。”
蘇仲明聽此一言,擡起手來,恩了一下他的頭,毫無顧忌地大聲回答,“別人肯仔細看你寫的字是你的福氣了,多心瞎猜什麽!”羿天當即驚恐萬分,瞧了瞧定雪侯,發現他絲毫沒有變色,這才松了一口氣。
定雪侯放下習字稿,不發任何評論,這使得立在一旁的羿天略顯慌張。蘇仲明問他,“你能研究出個什麽來?”只聽定雪侯平靜斷言,“比你的字好多了。”蘇仲明立刻變得不高興,哼了一聲,道:“我又沒學過毛筆字,寫成那樣也很正常,要是給我一支圓珠筆或者簽字筆什麽的,一定能寫出一手漂亮的字來的!”
羿天比較好奇他所提及的陌生字眼,問道:“什麽是圓珠筆、簽字筆?”蘇仲明不打算把現代的東西跟他解釋,只敷衍道:“反正你沒有見過,說了也不明白。”羿天搔了搔頭,越發困惑起來。
蘇仲明低頭彎下妖,湊近羿天耳朵,“你不是叫‘你的師公’教你書法麽?他人就在這裏,還不抓住機會?”經此提醒,羿天反應過來,忙又讨好定雪侯,朝他嘿嘿笑道:“師公,既然現在在此,不如……嘿嘿……就教我書法?”
“嗯。”定雪侯沒有猶豫,當即輕聲應允。羿天無比高興,趕緊快步走到桌子前,把蘇仲明一個人棄在後面。蘇仲明愣了一下,卻是沒有在意,揚起唇角來,笑了一笑。
此時此刻,暮豐社的總舵-神繞山莊風雲驚變,有一夥人悄然攻上山來,準備要在暮豐社總舵門外大開沙戒。暮豐社子弟急忙奔進議堂,向尊座上的掌門人禀報了這件事,“禀掌門,大事不好了,有一批人突然将本門圍住,揚言要與本門拼命!”
不及黃延回章,上元賀香站了出來,問那人,“是什麽人膽子這麽大?”那人回道:“是紅顏教的人,教主裳煙華親自前來!”黃延不屑地哼了一聲,說道:“區區一個紅顏教,竟然敢這麽放四蕭張。”
分舵湘冬閣閣主珞熒義憤填膺地出語,“老大!幹脆讓我帶人去會一會她,叫她日後見到暮豐社子弟都要磕頭一百次!”
黃延想了一想,緩言勸阻:“別急。雖說是一小小教派,但也不至于會如此大膽地前來眺釁,這其中定然是有什麽誤會。”又命令那禀報之人,“你去問問情況再來。”
那人回道:“小的早已問好,那教主說了,要紫少爺出面跟她解釋一些事,要是紫少爺不出面與她一會,她就要率衆沙進山莊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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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等什麽!趕快把那小子叫出來啊!”缇霧急忙出語。上元賀香輕輕一笑,答:“據我所知,他現在根本不在山莊裏,而是出去游蕩去了。”缇霧氣得怒發沖頂,脫口:“我就知道這小子半分無用!該他出面的時候,他卻跑到外面去玩樂!”
黃延仍舊平靜如初,望向湘冬閣閣主,“珞熒,派人去湘冬閣一趟,也許他在那裏。”湘冬閣閣主回道:“老大你信我,湘冬閣這幾日一直沒有他的蹤影!”
“不在湘冬閣!?那他會去哪裏?會不會……是因為上次我告發他,他就負氣出走了?早知道今日會有這樣的麻煩,我就不告發他好了!”缇霧憤怒間,又有幾分懊悔。
珞熒不禁嘲笑起他來,幸災樂禍道:“哎呀呀,真是好笑!他上次去偷你的藥,你告發他了,得一時之快了,現在又後悔又擔心起他的去向了?你這樣,我真懷疑他是你跟外面的女人生下的也種!”
缇霧聽罷,當即暴跳如雷,平生最最讨厭的就是別人褥沒他的名聲,“老子我一輩子都沒鵬過女仁,哪來的斯生也種!”珞熒如是鎮定,縱然反駁也依舊婀娜,肆意風搔,“不是就不是,你又何必這樣激動?你呀,平時對他是一時看不順眼一時又擔心他,莫不是欲意收他為徒不成,所以揪心所致吧?真是可憐蟲。”
“你……你……”缇霧差點氣急攻心,憤怒地指着她,無奈偏偏這時語塞,只能瞪眼看着她取笑。黃延忍無可忍之下,出言打斷,“你們,都給我閉嘴!”上元賀香瞧了瞧那兩人一眼,輕輕哼了一聲,然後對黃延說,“義父,現在該如何是好?”
黃延鎮定答道:“打開大門,請裳煙華進來,記得要對她行待客之道。”珞熒一想,很是不明白,便問:“老大為何要對她這麽好?”黃延說,“這女子曾得天方人衣缽,天方人與我師父乃是摯友,所以他的傳承人不可得最,請她進來罷。”
兩日以後,蘇仲明再度出宮,前往定雪侯的府邸,剛抵至府門前,剛下車,便看見男男女女許多人提着包袱從府邸裏走出來然後四散分離,心裏登時很是疑惑,連忙跨進府內。只進到深院,他又是看到一些官兵正在将古董書畫等等物件放進箱子裏,內心疑惑不去。
“勞駕,你們這是在乾什麽?抄家麽?誰下的旨?”蘇仲明攔住一個小兵,問個究竟。那小兵坦然,“不是抄家,是搬家!今早侯爺突然說要遵照太後的意思搬進宮裏去。”蘇仲明內心了然,又問,“那你們家侯爺呢?”
那小兵也不甚清楚,只答,“應該還在這院子裏收拾東西。”蘇仲明知曉了,不再為難他,只向四處尋人。找完了院裏的屋子,最後跑到了書房去,在書房裏果然看到了定雪侯忙碌的身影——那男子正在把書籍從架子上取下來。
蘇仲明直接往裏走,一邊走一邊說,“這麽多書冊,你一天能收拾得完麽?全部搬進宮裏去,是不是也要叫人特別為你建一座圖書館?”定雪侯只聞其聲,不回頭,翻了翻手中的書籍,又放置在腳下,“我只是把最有意思最值得伴随一生的書留下來搬走,其他的都贈給書院私塾去。”
“那,那本南風村宮圖集,你是要留下還是一同贈出去?”蘇仲明立時想到了那一本書,趁機會戲谑他一番。定雪侯擡起頭,看向他,孰料回答竟然是:“你要是感興趣,我可以贈給你。”
蘇仲明非但沒有戰得便宜,反而吃了一虧,洪了臉頰,微怒:“誰……誰要那種東西!我寧願你把它丢進火坑裏燒了。”定雪侯仍是平靜,取下幾本書,一邊翻一邊說,“那本書不是買的,是我抄來的,原本是我在奏林坊撿得,但是後來被水浸濕大半,我不敢到街坊去買回一本,只好照着原本抄。所以,你不能燒。”
“你真下留!”蘇仲明幹脆出言,謾罵他一句,但定雪侯對此并不生氣,還在認真收拾書籍。他回章于他,“世間沒有不下留的男子,有情有玉就有下留,你問問你自己,有沒有從未跟我幹過下留的事?”
“哼……”蘇仲明無法反駁他,只好哼他一哼。當下正當空閑,他望了一望尚未收拾的架子,便打算幫上一忙,問他道:“照你這樣,天黑了都還沒收拾完呢,說說你都想留下什麽樣的書,我幫你收拾。”
定雪侯答:“你還是找你自己喜歡的吧!你又不是我肚子裏的蟲,怎麽知道我想留哪本書?”蘇仲明不服,說:“史集、兵書,這些你總會留下吧?”定雪侯答:“這些書不都收拾好了放在那邊的箱子裏了麽。”
蘇仲明聞言,望了望門口一眼,果真看見那附近立着兩只箱子。他只好服了,“那好吧,我就挑自己喜歡的書,挑中了以後就是我的書了,你不能拿回去。”說完,就開始徘徊在架子之間,挑來挑去。
半個時辰過去以後,蘇仲明總共挑選出了十餘本書籍,又繞到一個架子,緩步走下去,忽見一本鴨在一疊書籍下的、用布巾包好起來的書,突然止住步。
就是這本書,就是剛才提及的那本南風村宮圖集。蘇仲明定立,毫不猶豫地把它抽取出來,打開布巾,翻了一番書頁,确認無誤,又将它重新包起來,把它鴨在那十餘本書籍當中,繼續緩步往下走。
及黃昏,定雪侯所保留的家當終于全數綁上車,準備要送往宮城。府邸即将封起來,官兵開始催趕還在拖延着沒有離開的下人,許多下人都挎上包袱很不甘願地走了,只有一個侍女突然跪在定雪侯的腳下,哭泣着央求,“奴家進到府裏來做事沒多久,本以為下半輩子可以無憂了,現在侯爺卻要搬進宮裏去,叫奴家以後可怎麽生活?”
蘇仲明聞言回頭,看了看她,又望向定雪侯,問他,“這是怎麽回事?”定雪侯平平靜靜地回答,“上回……應該說是沈家喜事之後,慧柔覺得府邸裏缺人手,就招了幾個新的進來,她應該是其中之一。”
面前梨花帶雨似的的淚面,蘇仲明一時忍不住,發了善心,問她,“你是哪裏人?我看看能不能帶你一起入宮去。”那女子一聽,急忙答道:“奴家是桂桑留山陰南人,在家鄉過的日子太苦,才千裏迢迢來到王城謀生。”
“留山确實是個苦地方,種什麽都難……”定雪侯不由感嘆一句。蘇仲明一聽,心裏愈加對那女子憐憫,又問她,“你叫什麽名字?”那女子答:“奴家叫做春草,春天裏長出來的綠草。”
蘇仲明噗地一聲笑了,“春草——春天裏長出來的綠草,好名字!”高興之餘,又對定雪侯說,“我看就帶她進宮裏去,讓她在朱振宮裏掃掃院子、監督羿天學習什麽的也好。”定雪侯既不反對也沒有贊同的感想,只答:“随便你。”
那女子一聽說可以進宮,高興萬分,急忙磕頭拜謝。蘇仲明命她起來,她便立起身,抹掉了眼角邊的淚花,跟着他們進了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