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4章
九點五十的下課鈴打響後, 周箨放下粉筆宣布下課。教室裏的同學三兩結伴離去,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個留下來向他提問,或是坐在原處繼續自習。
等到圍在講桌邊的同學都散去, 坐在最後一排的時歡才磨磨蹭蹭地背上帆布包走上前。
周箨正在關閉投影儀器, 将筆記本電腦收進包裏,察覺到她的靠近, 擡頭看了她一眼。
時歡搶先打招呼:“周老師。”
這是不打算在其他同學面前暴露身份的意思了。
周箨唇邊含着笑意,将外衣搭在小臂上, 提着電腦包步下講臺, 配合道:“這位同學有問題麽?”
話雖這樣說,人卻一直在向教室外走去,完全沒有其他同學提問時全部留在教室內解決的做派。
時歡跟了上去, 點點頭:“有。”
周箨側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有些無奈地笑道:“要去我的辦公室讨論?”
時歡收到了他的暗示, 連忙辯駁:“我是真的有正經問題。”
“好, 你說。”
時歡走在他身邊,抱着帆布包仰頭問道:“其實不是很專業的物理問題, 是對你關于人類模糊視角的觀點的一個衍生想法,想和你讨論一下。”
“很早以前我就想過一個問題。你知道腦科學吧?一門研究對象是大腦或是說神經系統的科學。但是,研究的主體本質上來說也是人的大腦,或者說神經系統。你不覺得這很奇妙嗎?”
“作為人類, 我們不僅對整個物理世界的看法都是模糊而主觀的,我們甚至對自己的看法都是模糊的。即便研究了這麽多年, 我們的大腦對自己的了解仍然不足百分之一。但我們的大腦仍然在精密地運作,就像是物理系統之間的相互作用,是不以出自我們視角的觀測為轉移的。”
“說下去。”
在交流完正經問題後, 時歡仍然跟在周箨身邊向理論研究所走。周老師忽然開口道:“你是八點半從教室後門進來的。”
時歡沒想到他有一邊講課一邊注意到,于是傻乎乎地追問:“所以呢?”
“遲到了半個小時。”周老師說,“不該有懲罰麽?”
還真把她當成學生了呀。
不過她今天來聽課也的确是有意按照在大學讀書時的樣子打扮的。女生這樣想着,理了理自己的白襯衫。
周箨刷了門禁帶她進入理論研究所後,時歡趁着走廊安靜無人,悄悄問:“周老師打算怎麽懲罰我?”
于是辦公室的門在她身後關上。穿着清純的女孩子被方才還西裝革履站在講臺上的男教師抵在門上親吻。
顧及着還在工作場合,其實這個吻非常淺嘗辄止,連身體都克制地保持了距離,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失控。他的一只手還護在她腦後。
周箨的吻更多地停留在她的唇角,并沒有進一步深入。
他喜歡她的唇角。少年時代就在做作業時偷偷側過臉來看過很久,為什麽她看上去總是在笑,這麽可愛,如今終于有機會盡情親吻蹂-躏,也算是他的陰暗面之一。
然而這個吻突如其來,時歡還沒有從兩個人剛才身份上的差異上轉換思路,而且四周的環境又很特殊,她不由得頭腦發脹,手下意識地推拒着他的胸膛,。
周箨微微笑了笑,放開時歡後,撫了撫她的臉頰,在她還有些沒回過神時替她将頭發重新打理好,然後踱回辦公桌後坐下,開始工作。
“下不為例。”壞心眼的男教師一面低頭翻閱文件,一面說。
時歡補了口紅後心虛地從理論研究所離開,從首大東門穿過馬路,又走了一小段路,到了景行西門。
首大的門禁很嚴格,所以她和封筠選擇約在景行的一家書咖。
這家書咖開在食堂地下,向來營業到淩晨五點,時歡讀本科時有好多次和同學約在這裏通宵做作業。而封筠的本碩也都就讀于景行,所以兩個人都對這裏很熟悉,約起來比較方便。
穿過門口售賣花和明信片的陳列櫃向裏走,就是咖啡廳的部分。時歡在預定的包間坐下,點了本科時候最喜歡的拿鐵,一面看論文一面等封筠。
直到穿着短裙的女生在對面坐下,時歡才回過神來,将iPad收回包裏,拿起手機要替她點單。
“不用客套了。”封筠掃了碼迅速地點好單,“我們直接進入正題就好。”
“坦白來說,我沒想到你會繞開我爸私下約我。我該怎麽稱呼你,時小姐?”她向後靠坐在柔軟的皮質沙發上,揚起一張漂亮的小臉,充滿挑釁地看着她,“還是嫂子?”
時歡不和她計較,雙手放在桌上,抱着自己的咖啡杯:“你沒有必要這樣對我說話,就像我在電話裏說的一樣,我沒有興趣和你變成一家人,所以我也不會生氣。”
“之所以約你出來談,因為我相信,你也不想和我變成一家人。”
時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拿鐵,學生時代熟悉的香氣似乎重新讓她平靜下來。大概是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她聽見雨滴敲在屋頂,形成隐約的白噪音,空氣裏還有才進門的學生身上裹挾着的濕潤雨水氣息。
“我一開始去見封教授的時候并不太清楚這段故事,所以讓你誤會了,很抱歉,後來我才搞清楚這一切。”她說,“我和周箨都很确定不想和封家扯上什麽關系。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攀附封家。”
封筠的表情變得尖銳,忍不住向前傾身,出言譏諷:“他把自己摘得真幹淨。”
“封小姐。”時歡将杯子放回桌面,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她擡起眼睛,“我覺得你需要搞清楚一件事。你和你母親所有的痛苦,是你寡廉鮮恥的父親和周箨不負責任的母親造成的。”
封筠看着她,張口想要反駁,卻最終沒有說出什麽話來,只是恨恨地瞪着她,漂亮纖細的手放在桌上,微微發着抖。
“你是受害者,我沒有權利決定你的感情傾向。你可以繼續恨我,恨他和他媽媽,我們都接受。”時歡道,“所以我來不是為了洗刷仇恨,是為了解決問題。”
“周箨不想要封家的任何東西,但也不想再被打擾。你大概也知道,現在是你的父親一直不肯放手,甚至曾經不惜讓他拿不到研究經費,讓他受到威脅。對你施加傷害的人同樣也在傷害他,你們的利益是一致的。”
封筠的神色變了變。
“你是你父親曾經傾盡全力培養的孩子,他一定想過把封家的人脈和財富都交給你,而你現在長大了,應該也在慢慢接手。有你外婆家的幫忙,我們也會保證不侵占任何你應得的東西。”
時歡将杯子裏的拿鐵喝完,微微側過頭,看向包間外。雨來得很急,有些學生沒有帶傘,用書本遮在頭頂跑來咖啡廳避雨,滿面青春朝氣。
“封教授年紀大了,不該再這麽操勞了。就讓他安心地頤養天年吧。”
封筠匆匆離開後,時歡留下來一面等雨停,一面将論文看完。她的論文翻到底的時候,封筠放在桌上的手沖咖啡已經涼透了。
她抱着帆布包走出包間,迎面撞上一個人,忙不疊地道過歉後,才擡起頭看清了他的面孔。
“揚随?”
青年的模樣和記憶中有些不同了,穿着合身的西裝,成熟了不少,然而眉目間卻仍殘存未被時間磨平的肆意從容。細碎的黑發有些零星濕意,像是淋了點雨,卻給他添了幾分淩人的氣場。
他低着頭,看見時歡的模樣似乎也有些驚訝,明顯的一愣過後,開口問道:“你被退學來重讀本科了?”
在拐彎抹角地影射她的這一身裝扮。
老朋友久別重逢的氣氛一下被打破,時歡佯揮了揮拳頭,挺胸擡頭驕傲道:“我回首大當老師了,厲害吧?想不到吧?我去教狀元了。”
揚随輕笑一聲,和她一起往書咖大門走去:“回?你忘了自己是景行畢業的了?”
時歡瞬間心虛地閉上了嘴巴。
是啊,下意識地就用了“回”這個字。不用細究也清楚,會有這樣的潛意識,是因為周箨在這裏吧。
“景行的畢業生去首大當老師?這畢業去向可真不怎麽樣。”他戲谑道,“沒別的地方要你了嗎?”
一如既往地喜歡損她,也一如既往地秉持了景行學生和首大相愛相殺的傳統。時歡對他也生不起來氣,忍不住笑了笑。
“是周箨也回來了吧?”揚随推開玻璃門,瞟了她一眼,“看你這容光煥發的樣兒,終于修成正果了麽?”
“還沒有結婚,不過在一起快兩年了。”
時歡在心裏美滋滋地接上一句“打算等我評上副教授就結婚”。
她和他一起上樓:“好多年不見,你怎麽樣,也回景行了嗎?”
不然她也不會在這裏偶遇他吧。
“是啊,MIT的實驗室太爛了,只好回來教教書,換個得心應手的實驗室。”
口是心非的毛病這麽多年也沒有改。即便是這樣說,其實時歡也明白,揚随回國來的目的和她和周箨是一樣的。
科學不是無國界的,他想要盡自己的努力,讓這個國家變得越來越好。
這樣玩世不恭、一副毒舌的人也在心裏懷揣着這樣溫柔的信仰,讓人不由得感嘆,即便秉性、身份和容貌都随着歲月而改變,多年以前的高中時光最終還是留下了許多無法改變的東西。
一時靜默無言。兩個人從食堂穿過。時近正午,已經有窗口備好飯菜接待零星的學生。學生時代再熟悉不過的香氣溢散開來,然而兩個人都沒有要和彼此共進午餐敘舊的意思。
時間倒流十年,女生讀高三的時候,已經通過競賽拿到保送的他還曾在每個中午提前跑去學校食堂打飯帶給她。
走到門口,揚随又一次替她撩開簾子。時歡道了一聲謝,聽到他問:“你們是不是快要結婚了?”
她回道:“是啊。”
就當讨個彩頭,希望她評副教授也很快。
出了門後,兩個人都明白要就此分道揚镳,于是不約而同地站定,想要認真道別。身材修長的青年站在她身邊。秋雨初霁,陽光略過他如少年時一樣分明的眉骨鼻梁,恍惚間仍舊是當年模樣。
時歡抱着自己的包,指尖不安地搓了搓布料,醞釀告別的話。
總覺得應該說點什麽,但說什麽又都不太合适。
“雖然今天在這避雨和你偶遇,問了這個蠢問題,搞得我就像是很關心你的老朋友,”他率先開口,“但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不用告訴我。”
他揮了揮手,沒有等她說什麽就轉過身離開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校園的行人與樓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