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2章
“當年我和倬雲在首大讀書的時候, 本來讀的是兩個完全沒有關系的專業。她讀醫學,我讀文學,機緣巧合進了同一個社團, 這才互相認識。”封旻坐在扶手椅中, 目光越過時歡的肩頭落在遠處天際潑彩流光的晚霞,仿佛沉浸對在往事的回憶之中, “那時的我們,比現在的你們還要年輕。”
“一晃三四十年過去了, 我垂垂老矣, 而她已經不在了。收到訃告時我還在教書,抽不開身去參加悼念會,聽說……她是猝死?”封旻感嘆, “她是個很好的人,誰也沒想到她會走得那麽快。人到了這個歲數, 真是由不得己。”
周阿姨去世帶來的傷感和撼動沉寂許久, 又重新被揭起, 時歡也不免唏噓:“我們也都覺得很突然,一下子有些接受不了。”
封旻搖了搖頭, 唏噓道:“不過她的兒子和兒媳也來了首大當教授,這對我來說,也是一種緣分。”
“封叔叔……我還不是兒媳,我和周箨還沒發展得那麽快呢。”
封旻重新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笑容和藹:“你是個好孩子,倬雲如果還在的話, 一定會很喜歡你。我也和你很投緣。自從七年前我夫人去世以後,我這個老頭子一個人住在這裏也有些孤單。如果你和小箨有空,不嫌棄的話, 也多來看看我,陪我說說話。我看到老同學的孩子,也就和看到了老同學一樣感到安慰。”
他的話音才落,正屋裏忽然走出一個穿着高跟鞋踢踢踏踏的年輕姑娘。她将一只價值不菲的名牌小挎包甩到肩上,走過來和他撒嬌抱怨。
“爸,瞧您這話說的,一個人住在這兒?我不是也經常來看您嗎?”
她化着精致的妝,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很有靈,眼神向時歡掃過來:“這是?”
封旻拉着那姑娘的手笑着向時歡介紹:“這是我女兒,封筠。”
“小筠,這是時歡,在首大經管教書。我和你說過的,周箨哥哥的愛人。”
封筠聽完封旻的話,看向時歡的眼神閃了閃,下巴微微擡起,唇角的笑意加深,随即就移開了目光不再看她,轉身揮了揮手上的車鑰匙和封旻道別:“既然爸爸有客人,我就不打擾了,先走了。”
她轉身就走,保姆連忙跟上去幫她開院門。
封旻搖了搖頭:“小筠是獨生女,從小被她媽媽慣壞了,說話有些不周全,還請你見諒。她也是恰好有急事,她叔叔那邊有事找她幫忙,才這麽風風火火的。”
時歡連忙表示沒關系:“我會回去和周箨說一說的。您也別責怪他,他是新接手國內的工作,一直都非常忙,不是有意不來看您。其實很多時候我也不一定能和他說到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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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旻欣慰地點頭:“那就多謝你了,好孩子。”
周箨是周四結束工作,訂了當晚的飛機回首都。他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淩晨十二點半,時歡上了一下午的大課,等他回來時累得縮在沙發裏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行李箱拎進家門,按開玄關處暖黃色的小燈。
時歡側卧在沙發裏,房間裏只有沙發旁那一盞落地燈發出瑩瑩的光,在她烏黑的發頂暈染出柔和的光圈。女孩子眼睫微微顫,兩手放在臉蛋前睡得正香。
他不由得露出淺淡的笑意,而後悄聲進卧室換掉在外面穿的衣服,走到沙發前躬身把她打橫抱起來。
他的動作很輕,時歡有些朦胧地醒過來,嘟囔道:“你回來了。”
周箨抱着她向她的卧室走過去,哄道:“笑笑乖,去卧室睡吧,我回來了。”
時歡點了點頭,抓着他的衣襟在他的下巴上親了一下,被他放到柔軟的被褥裏,又很快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清晨時歡醒得有些遲,周箨已經将早餐準備好了。
她揉着眼睛推開卧室門去洗漱,然後才清醒過來,立即跑去廚房找周箨,抱着他要了一個正式的吻。
年輕的男教師被她推到料理臺前,退無可退。她攬下他的脖子,周箨有些無奈地笑,任由時歡毫無章法地吻了片刻,最終嘆了口氣,便伸手摘下自己礙人的眼鏡丢到料理臺上,而後捧起她的臉,接管了這個吻的主動權。
于是時歡的雙手轉而去摟他的腰。周箨的身材很好——雖然她也沒有看過不穿衣服的版本,但是這麽多次接吻和擁抱,也能夠隔着薄薄的衣料察覺得到是一副标準的寬肩窄腰,瘦卻有些薄薄的肌肉。
他吻得溫柔而深情,和平時所見冷淡又不擅長人際交往的樣子天差地別,時歡總覺得自己要溺斃于這鋪天蓋地的溫柔海中。
周箨喜歡在接吻時用手捧着她的臉輕輕摩挲,像是在安撫她,又仿若在對待一件珍寶。
一個吻結束的時候,她的臉已經微微發紅,擡頭看周箨的眼睛也有些水色。時歡和他相視笑了笑。
他低下頭來,探究地望進她的眼睛,一點點揣度她的神色,直到把女孩子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地偏開頭去,撐在料理臺邊的手指才暗暗松開。
自收到封旻那封郵件後就不安的心緒終于被安撫。
她還這樣喜歡他,看向他的眼神和往常一樣信任和依賴,應該是封旻這一次還沒有将實情和盤托出,只是試探和威脅。
她還不知道。
還好,事情還沒有走到最糟糕的地步。他還來得及掙紮和挽救。
“你不在的這些天我好想你,比我之前想象中還要想。回到家裏時覺得冷清,在學校工作時覺得沒有期待。”時歡蹭在他身邊訴說分開時的心境,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了,你不在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封郵件。”
“是文學院一位退休的老教授發來的。我去他家登門拜訪的時候,才知道他和你媽媽原來是首大的同學。這個教授叫封旻,你知道他嗎?”
周箨放下手中的牛奶盒。
“他和你說了什麽?”
“說他很想念周阿姨,對周阿姨的去世很遺憾,所以讓我轉達,他想多見見你,在首都照拂一下你,也就當成全對故交的懷念了。”
字字都是謊言。轉達的女生毫不知情,但落在周箨耳中卻別有深意。
他至今還記得封旻在周倬雲追悼會時的冷漠,而所謂照拂也不過是威脅的代稱。
時歡轉過頭去,看到周箨方才眼中溫柔的神色全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是讓她感到有些奇怪的深邃和銳利。
“啊,我想起來,封教授還和我說,有一張照片讓我帶給你。”
時歡拍了拍腦袋,轉身跑去客廳翻找自己的包,從包裏找出一張薄薄的紙片,小心翼翼地放在料理臺上周箨面前。
那是一張老舊泛黃的黑白照片。
照片的年頭很久了,即便被封在塑料袋裏小心保存都已經變得有些酥脆,仿佛用些力就會碎掉。上面的畫面是兩排年輕的學生,前面一排女生坐在椅子上,後面一排男生站在那裏,青春而書卷氣。看旁邊的落款,應當是一張社團的合照。
“這是封教授珍藏的有他和周阿姨的一張合照,他讓我帶來送給你。”時歡低下頭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這個是年輕時的封教授,這個是年輕時的周——”
“你為什麽要去見他?”
空氣仿佛凝滞一般。時歡低着頭,覺得令人無法忽視的低氣壓從周箨的周身蔓延開來,令她有些窒息。仿佛她整個人都被丢進寒冬,折膠堕指,刺骨侵肌,冷不丁地一個寒顫。
被那張照片刺痛,即便知道眼前是自己最愛的人,她是無辜的,可是被封旻卑鄙惡毒行徑激起的憤怒再也無法掩藏,周箨第一次冷硬地打斷了她的話。
他甚至沒有辦法讓自己的視線在那張照片上停留一秒。
照片上年輕的男女有着他再熟悉不過的面容,隐隐依偎在一起,似乎在宣示多年以前的那份情誼有多麽真摯動人。
然而于他而言,真相卻是這兩個自私的人因為一己私欲釀成大錯。而這照片是他一切罪惡和痛苦的開端。
封旻當然洞察一切。這就是他利用時歡帶來這張照片的目的。
周箨微微眯起眼睛,烏黑的眼瞳中似乎是風浪翻湧,衣衫之下的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此時此刻情緒的來源。壓抑了太久的恐懼、自卑、憤怒、無能為力,交織在一起,彼此纏繞撕咬,蠶食了他一向的理智,幾乎要撕破胸腔而出。
“你為什麽不和我商量一下?”
時歡有些茫然地擡起頭來看他:“因為我去之前不知道他是因為你的關系才邀請我呀,他在郵件裏只留了地址,叫我去小敘。去了之後我才知道他是你的長輩,我總不能跑——”
“長輩?”被這兩個字眼刺痛,周箨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就憑一封郵件?你就那麽相信他?”
時歡根本誤解了他的意思,反駁道:“我肯定沒有那麽輕易地相信一個陌生人啊,我去之前有和顧之京确認過的。他的确是文學院的教授,不是騙子,所以我才去。而且他也有照片證明他和周阿姨認識。”
周箨彎了彎唇角,似乎是在冷笑。
時歡被他莫名其妙轉變的态度弄得很委屈。周箨從來沒有和她吵過架,更沒有在她面前有過這麽諷刺而憤怒的情緒,讓她也一時慌了神。
“你不想我去?為什麽?”
周箨忽然緘口。
為什麽?他沒辦法說出口。
想到他一向和周阿姨關系不睦,她也從來沒見過他和周阿姨生前的人際關系有過來往,于是時歡猜測他應當是為她這點生氣。
“你是不高興我去見和周阿姨有關的人嗎?可是我如果是知道這一點,去之前是會和你商量的。”她伸手去扯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周阿姨去世這麽久了,而且即便周阿姨做錯了事,封教授不知情也毫不相幹,我以為至少沒必要和他鬧得太僵。”
這就是封旻的算計。恰好選在他出差的時間,在最初的郵件含糊其辭。若非如此,時歡一定會受到他的阻攔。
時歡低着頭吸了吸鼻子:“我還努力在他面前替你打圓場,說你不是不想拜訪,是因為抽不開身才不上門去。但是如果你實在不喜歡,我們也可以再不來往。”
全然不知情的女生還在努力解釋。
然而她越是解釋,他就越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周箨悲哀地發現,這道傷疤被揭開時,哪怕是面對最愛的人,他也沒辦法保持冷靜和理智。
或許正是因為面對最愛的人。
藏匿二十多年的秘密幾乎在這一刻被剝開外皮,血淋淋地呈現在陽光下。
他小心翼翼地藏了那麽久,因為不想讓她發覺。他努力掩蓋自卑、敏感和不光彩的過去,因為她喜歡的他一直是理智而優秀的,即便是這一生都要辛苦維持僞裝,他也要變成那個樣子。
如果她知道了他不堪的一面,收回之前給予的喜歡,他根本沒辦法面對那樣的結果。
可是周箨卻發現,只要封旻想,他還是一點反抗的資格都沒有。
被克扣研究經費,他就努力想辦法去國外做研究,拿着足夠有價值的成果回國,引起足夠高的重視,讓封旻無法再插手。然而即便這樣,封旻還是将他最愛的人化為利刃,向他刺來。
封旻利用時歡。這個認知讓他更覺得悲哀。他連自己的愛人都無法保護。
他根本無法想象封旻聽到時歡的這些話時內心真正作何感想。封旻完全将時歡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也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這一認知讓周箨周身血液猶如岩漿般熾熱而沸騰。
他恨自己身上流着封旻的血。
時歡看到周箨緘默無言,根本不願意理她,于是紅着眼睛委屈道:“我是去替你維護你的人際關系,你為什麽這麽對我?”
周箨根本無法再在她面前壓抑自己的情緒,也無法再聽下去,轉身就走。
女孩子帶着哭腔追上來:“你去哪兒?”
“我去準備上課,要來不及了。你自己吃早餐吧。”
他抓起沙發上的公文包,頭也沒回地離開家門,“砰”的一聲将門帶上。
時歡追到門口,只有一扇厚重的門在她鼻尖前被關上。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周箨太過完美,無論是在事業還是情緒上,都找不到一點失控的痕跡。這讓她有些忐忑。
然而此時此刻,像是缺失了一角的拼圖被補上,隐藏在海面下的冰山浮現,她似乎窺見了光的背面,一個完整而真實的周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