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49章
“科研也不是象牙塔。”
時歡和幾個認識的華國留學生一起幫忙聯系了遇難師弟在國內的家人。作為唯一的女生, 她又留了下來安撫和陪伴了他瀕臨崩潰的女友。
天色将晚,等到女友在芝加哥的朋友趕來時,時歡煮了點粥, 拌了一點開胃的涼菜放好, 就從他們的公寓離開了。
月色慘白地鋪在長街。白日裏混亂的游-行還留下一些殘存的痕跡。人踩踏過的殘破标語牌被随手扔在街邊,冷風掀起表面紙張的一角, 在黑夜裏兀立。
周箨一直在等她。她和他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時間靜默無言。
最終是時歡開口打破了平靜。
“以前大概是我運氣太好, 沒有遇到被無故克扣研究經費、替導師當牛做馬、被導師搶走科研成果這一系列惡心事, 所以産生了錯覺,以為做科研就是最純淨的事,可以永遠躲在象牙塔。”
“而且今天我好像格外鮮明地意識到, 科學也不是無國界的。不知道今天這起意外是不是有反華的因素……但反華這種盲目情緒一直在歐美甚至世界的其他角落廣泛存在。”
她伸手握住周箨垂在身側的手:“我還記得來美國之前去辦理簽證的時候,面試環節排在我前面的是一個學CS的男生。間隔不遠, 我站在那裏就聽得到他的回答。他被那位白人面試官盤問很久, 我也聽得出他每一個問題都小心翼翼、竭盡所能地回答了, 最終還是被拒簽了。”
“拿不到簽證,即便被錄取也沒辦法來學校上課。面試結束後他很無措地問了簽證官一句‘為什麽’, 面試官只是聳了聳肩。”
“其實我們都很清楚,因為他學的專業是美國不想讓我們發展起來的領域。近代以來,我們一直都在被防備,被敵視, 被打壓。在政治面前,科學要讓路。”
周箨垂下眼睑, 神色深沉。
“其實我的導師和很多美國朋友都是真正向往學術的人,一點也不狹隘。我也幻想過專心學術不考慮政治紛争。但這種現象的确讓我無法再忽視下去,我的祖國還處在劣勢。”
“我想讓将來我們國家也可以在精深的科學領域不求他人, 而是依靠自己強大起來。我想讓有一天我們的學生也可以随心所欲地選擇去頂尖的學校求學。”
風聲在夜色中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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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誓言簡單又直白,其實和數年前他曾在景行說出的那一句“想讓後人提及我時前綴不是‘華裔科學家’而是‘華國科學家’”穿過歲月相吻合。
即便要面臨着因為私怨而被毀掉研究生涯的風險,他還是會回來。
在這條歸途上他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學生時代在觀看校史宣傳片時少年眼裏的熠熠星光,翻閱近代史書時振蕩的心緒,還有此時此刻身邊志同道合的戀人,都在一直陪着他。
周箨收緊手掌,将她的手扣緊,許諾道:“我和你一起。”
時歡轉過頭去看他,撐起一個笑容:“今年夏天我就畢業回國去。”
為了心愛的男孩子,也為了心愛的祖國。
時歡從芝大畢業的時候,周箨請假來美國接她。
他帶了相機來替她在校園拍畢業照,順道拜會了Maurice。兩年不見,雖然學術觀點不同,但Maurice仍然對他懷有惺惺相惜之情,一直非常想念他。
三個人坐在碧波蕩漾的池塘邊,蛙鳴一陣一陣,裹挾着夏日的清涼。
Maurice看着兩個人坐着也要牽在一起的手,打趣他和時歡:“所以你們最後還是在一起了?”
周箨颔首。
“真難想象你這麽呆的人要怎麽讨女孩子歡心。”
時歡舉起手來澄清:“是我先表白的,所以大概算是我追的他。”
周箨轉頭來看她,微微颦起眉,似乎想說什麽。
Maurice挑眉,目光在時歡和周箨之間來回幾次,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對周箨說:“現在我承認你的确在某些領域比我更強了。”
戀戀不舍地将用過的家具放到二手市場上賣掉,時歡和這座幾年前同周箨一起經營起來的第一個“家”告了別。
幾個人站在房前的小院裏送她。
池秋意眼圈泛紅地抱着她。同專業的美國女同學也有些傷感:“Sweetie,我以為你會留下來。教授一定很樂意給你寫推薦信,讓你在這邊畢業後也能很快找到研究所或者大學任教的工作。”
“對不起。”時歡摸了摸她的胳膊,“将來如果有機會來美國,我再來看你們。”
周箨提着她的行李箱送上聽在門前的出租車,時歡和朋友們揮了揮手,轉身拉開車門。
車子開動,她趴在車窗上看着窗外向後掠過的熟悉景色。要和周箨一起離開這座居住了四年的城市,其實內心也很舍不得。
“沒關系,”周箨坐在她旁邊,捏了捏她的手安慰她,“等到你秋天去首大入職,我們還會住在一起,有一個更長久的家。”
這個字眼對他而言,意義新鮮而又重大。因為家最重要的部分本來就不是房子,而是愛的人。
時歡轉過身來靠在他身上,将臉貼在他的手臂上:“在那之前,暑假裏你也暫時去我家住一段時間吧?就當是陪我看看爸爸媽媽。”
“好。”
這下終于算是正式地帶男朋友回家見爸爸媽媽。
不過和尋常的見父母有些不同,沒有什麽試探和考量,其實一切都和一直以來的樣子都沒有什麽分別,周箨早就是她的“家”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時歡的爸爸媽媽和他很熟悉,也非常非常喜歡他,這麽多年幾乎都是當做自己的孩子來對待他的。
趁爸爸媽媽去籌備晚餐,時歡和他一起收拾行李箱裏的東西,偷偷問:“還要睡兩間卧室嗎?”
周箨瞟了她一眼,而後垂下眼睑。
讀懂了他的意思的時歡抗議:“可是你去我在芝加哥公寓的時候,從來都是默認和我睡在一起的,到了我爸媽面前居然束手束腳起來。周老師,沒想到你是這麽表裏不一的人啊。”
男生的眼神也有些不自然起來,變得飄忽,不敢和她對視,低聲道:“笑笑。”
聲音很低,有些無奈,似乎是向她求饒,讓她不要再說下去。
“周箨。”她忽然叫了一聲。
“嗯?”
時歡把手上的衣服丢到床上,伸手拉住他的手臂,一處處向他展示。
“這是我從小住的卧室。我在這張床上從五歲睡到十八歲,有很多個夜晚都曾經夢見過你。”
“我在飄窗前那張書桌上學習,從知道你的競賽成績後,最大的夢想是和你讀同一所大學。”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會學純理科,但還是傻乎乎地買了好多物理學的書,想要知道你都在想些什麽、關注些什麽。喏,書架上這一層都是,可惜那些理論太前沿,我都看不懂。”
她忽地轉過頭來,身後的男生猝不及防地撞上她,被她抱住:“我比自己意識到的更早喜歡你,在我長大所經過的每一寸光陰裏,都留下了痕跡。所以,你千萬要相信,你值得我給予的一切愛。”
很久沒吃過爸爸燒的菜,晚飯時,時歡一個不留神就把兩碗米飯吃見了底。她站起來的時候摸着自己微微鼓起來的肚子,才覺得有些撐。
于是餐後她就拉了周箨一起下樓去散步。
盛夏裏的小區是最熱鬧的。孩童追逐嬉戲的聲音、大人們聚在一起閑聊的聲音,還有練習演奏各種樂器的聲音,空氣像是沸騰的水,要到十點多才肯息止。
“我們小時候也像這樣到處瘋跑玩鬧。”時歡拉着周箨的手,看着從身旁跑過的小孩子感慨,“啊,不對,其實是我,沒有你。你小時候就很高冷。”
說話時正從車棚經過,車棚冬暖夏涼、遮風避雨,向來是中老年鄰居飯後聚集閑聊的好去處。附近小區裏無論哪戶人家裏有點新鮮事,都能在這裏被扯出來說道說道。
時歡想穿過車棚去買刨冰吃,結果無意中聽到一群鄰居聚在一起議論。
“老時家的閨女從美國回來了,看見了嗎?聽說要去首大教書呢。”
“老時可算是熬出頭喽。這麽多年花了兩百萬吧?養出來個大學教授。”
“難說,現在也有他操心的呢。”
“這怎麽說?”
“你們不知道?她和小箨成了,聽說八月就要搬去首都住一起。讀到博士還倒貼,啧啧啧。女人還沒結婚先同居,是大學教授也不值錢了啊。”
時歡拉着周箨停住腳步,藏在拐角處,本來還是淡定地聽,聽到後來實在忍不住笑了一聲,然後開始捂着嘴偷樂。
周箨颦起眉頭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生氣。
時歡拉了拉他:“別氣,聽不出來嗎?他們在嫉妒我事業有成還和最好的男生談戀愛。我現在總算知道範阿姨為什麽那麽喜歡針對我了。她一直覺得她女兒不比我差,小時候都是一起玩的嘛,所以看我努力讀書就不平衡。後來,她又想讓她女兒和你試試,結果還是我擋了路。”
周箨一頭霧水:“她女兒?”
時歡擡起頭看他,意識到性格冷淡如他可能連範阿姨家裏是女兒還是兒子都不清楚,于是揮了揮手。
“不管這個了,我不在乎,反而聽到他們這麽說知道他們這麽嫉妒我,還有點幸災樂禍。所以你也不用生氣。就算是我主動表白,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然而周箨下一秒就拒絕了她:“不行。”
他幾乎從來不會拒絕她,更何況這麽斬釘截鐵。時歡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一時之間都想不好要怎麽反應,然後就被他扳過肩膀,視線撞進那雙烏黑的眼睛中。
“笑笑,不是你追我,其實是我先喜歡你的。”
“嗯?”
“小時候媽媽動過搬家的心思,是我想要繼續和你一起玩,央求她不要搬走。上小學時去你家,其實我早就在學校做完作業了,回家以後根本沒有作業可以做,但還是借着做作業的由頭去你家和你一起看書。”
“哈?這樣的嗎?”
“東華高中部可以住宿,但是我想和你一起騎車上學和放學,所以一直走讀。不去香港反而讀首大是因為想和你一起,去芝加哥更是因為你。”
男生的聲音擲地有聲。
車棚那頭方才嘈雜的議論聲霎時間寂靜。
時歡才反應過來,感激涕零地用口型對周箨說:“可以了,夠了,我很爽了。”
誰料他竟然置若罔聞,看着她的眼睛繼續說了下去。
“我從小就不擅長和人打交道,怕你嫌棄我,不敢主動提出和你一起玩,也不會表現出來很欣喜,但其實我很喜歡你纏着我。那次你生氣,忽然不纏我了,我在學校一點都學不進去,只好快點想到辦法回來找你。”
時歡怔忪,忽然意識到他不單是在為了在鄰居面前為她讨回公道而做戲。
周箨的眼睛亮晶晶的,垂下眼睑低頭看她,睫毛微顫,像是鼓足了勇氣。
将她散落在各時各地的只言片語默默記在心裏,而後鼓足勇氣在此刻将小心藏匿這麽多年的秘密和盤托出,只是為了反駁“她愛他更早更多”。
別人的看法沒有那麽重要,他更怕她也誤以為他并不是很愛她。
——他好像在說真心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