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5章
季夏的黃昏依舊很長, 暖金色的落日餘晖最耀眼源頭随着太陽一路西去,單薄的尾端被拖曳、拉伸,漫過眼前幹淨的柏油大道, 透過前擋風玻璃湧進車廂。
時歡坐在邵昀身側, 一面擺弄手裏溢出絲縷涼氣的可樂瓶,一面偷偷打量他的側臉, 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是不是老板不做人,天天逼着你加班, 或者給你好大的壓力?”她努力猜測半晌, 十分善解人意地提議道,“要不要我陪你一起罵他?雖然我不認識他,但憑我和你的交情, 我一定陪你罵到爽。”
邵昀原本将手肘撐在駕駛座左邊的車門上,支着半邊臉望向前方出神, 聽時歡說完這一番話倒是微微轉過臉來看着她, 神情中帶上幾分笑意:“我就是老板。”
時歡一把沒抓住可樂瓶。瓶子骨碌碌地滾了下去, 她只得狼狽地彎腰去座位下面的空隙撿,還有點沒反應過來:“什麽?”
“嗯……通俗點說, 研究生畢業以後,我回家繼承了家産。”
時歡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可樂從座位下面拯救出來,表情還有些呆:“那你想聽我罵你還是誇你?”
邵昀唇邊的笑意更深:“怎麽還和初中一樣傻呆呆的?”
被當事人一提醒,時歡回憶起和邵昀第一次見面時她那一聲振聾發聩的“嫂子”, 不由得有些羞愧,連忙正了正神色。
“所以你之前說的那家生物科技公司其實是你家的?我以前完全沒有察覺出你家這麽有錢欸, 你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來。你可是和我吃了三年小吃街的小攤,但在這裏租一層辦公室每個月都要花上百萬吧……”
“以前我以為這些和我無關。我父母做他們的生意,我讀我的書。有錢是好事, 但我讀書和生活也用不了這麽多。更多的時候,他們所做的事、家裏的錢,對我來說是沒有實感的,只是數字而已。”
邵昀微微垂下眼睑,眼神失去聚焦,看向空氣中虛無缥缈的一點:“那時我覺得我可以一輩子學自己喜歡的東西,做研究,發論文,就和現在的周箨一樣。”
“你現在也可以呀。你家裏這麽有錢,肯定不指望你工作掙錢養家,沒有人比你更适合選擇自己喜歡的路去走了。況且,你本身也很擅長生物學。”
邵昀擡起眼睛看了看她,忽然輕輕笑了笑:“歡歡,你真的好天真。”
并沒有任何嘲諷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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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視線重新又落在前方的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時歡聽得出,他似乎是在嘆息。
“和大多數自然科學一樣,生物學術研究是唯天賦論的事業。它又是自然科學裏很特殊的一種,生物機體的演變千變萬化,很多舉足輕重的頂尖論文和經典實驗甚至也難以複制。生物在大面上并不像其他文理學科遵循某種固定的模式,或者說,目前來看我們還沒有足夠了解生物學。”
“所以在頂尖的學術界,基礎遠不如天賦重要。我在實驗室裏見了太多人浪費一輩子去探索根本不能有結果的、錯誤的方向,而同樣有很多十幾歲的少年天才連最基本的生物知識都不必完全掌握,也可以提出精彩絕倫的結論。”
時歡低着頭看着自己的可樂,小聲說:“可是你在我心裏,就是屬于‘有天賦’的那一類。不只是我這麽覺得,你的成績也從客觀上證明了這一點。”
邵昀釋然地笑了笑,看着她:“謝謝你。但是歡歡,實話就是,無論國賽也好、首大也好,每年能入選的有數十數百之衆,真正推動學術發展的寥寥無幾。大多數人的生物生涯在大學後就走到了盡頭。不是所有人都是周箨,這條路對天賦不夠的人來說是很殘忍的。我并不嫉妒他,但向現實和世俗妥協确實很狼狽。”
邵昀笑了笑,夕陽停駐在他的側臉上,為青年英俊的臉龐鍍上溫柔而沉默的光。
時歡忽然回憶起讀初中的時候,同樣是眼前這個人,會興致勃勃地邀請自己和他一起學生物競賽,會為了在上競賽輔導課前多溫習半個小時而省掉晚飯,會在談到首大生物系錄取時眼裏有光。
她的喉嚨微微發緊,眼眶也有些酸。
沒有什麽比看到意氣風發的少年被成長磋磨掉棱角、被迫放棄曾經的自己更令人惋惜的事情。
她轉頭看向窗外,金烏欲墜,噴薄出最後一縷金光,天地之間即将沒入黑暗。
時歡忽然理解了為什麽邵昀會叫住她。因為這些話沒有其他人會懂。他只能夠說給她聽,只有她能夠聽懂。她完整地見證了少年時代的他對生物的熱愛、他的競賽生涯,而又不像周箨那樣于人情世故上不太能夠共情。
時歡低下頭去,伸出手搭在他的右肩上輕輕拍了拍。
“我知道。”時歡說,“你看,我從高考就沒有如願以償地去自己想去的學校,和周箨比起來也不算很聰明,但我還是覺得我每多努力一點,就比不努力的自己好一點,離周箨近一點。而努力有很多方式,即便沒辦法和自己想象中的樣子完全吻合,能夠無限接近也很好。”
“真正的天才和從事自己喜歡職業的人都是鳳毛麟角,平凡的人不斷努力接近夢想才是尋常,并不是你不夠好。”
邵昀轉頭看向窗外,悶悶地應了一聲。
“至于繼承家業,我是不太懂你們有錢人的煩惱啦,”她的語調變得有些輕快,“但誰都不可能一輩子活在象牙塔裏,對不對?連周箨好像都要為申請研究經費發愁。你再想想你實驗室的師兄師弟,如果讀不下去書了,大多還是要迫于生計去辛苦轉行吧?”
“嗯。”
邵昀的聲音含糊地傳來。時歡覺得自己像是個把脆弱雞崽護在羽翼之下安撫的老母雞,只不過對方高大的身材和自己形成了滑稽的對比。
察覺到邵昀的情緒稍微緩和了一些,她收回手做簡單的總結陳詞:“雖然小時候不肯承認,但其實我一直覺得你也是很厲害的人,所以在生科公司也一定可以做出一番事業。”
她笑了笑,拉開車門鑽出車外,彎下腰向邵昀揮手道別:“我回家吃晚飯啦!”
時歡下車後一個人背着沉重的電腦包走去地鐵站,想到耽擱了很久,就摸出手機來檢查了一下微信消息。
周箨沒有催她。
有些出乎意料,但時歡沒有多想,繼續把消息欄向下滑,看到高中班級群顯示了99+條新消息。
她在等地鐵的空隙裏抽時間翻了翻,原來是幾個上學時就很活躍的男生想趁着暑假的尾巴組織一次聚會。
她高中班級同學的成績都很好,時歡記得當年班裏高考英語平均成績都有一百四十一分。所以幾乎所有還能夠聯系上的同學都在準備繼續深造,其中大概有一半要出去留學,如果不在本科畢業前抓緊聚一聚,可能以後就真的很難再湊齊人了。
她看消息晚了些,聚會的時間已經被初步定在月底。時歡又去查自己的日歷,确定自己恰好在二十二號報名了一場天城的GRE考試,無論如何都要在那時回去天城一趟,于是欣然加入了聚會。
她很懷念中學時代的生活和同學,于是連回去路上的心情都輕松了不少。
特意去便利店買了關東煮捧着回去想要和周箨一起分享,時歡一手捧着外帶盒,一手艱難地擰開房門,發現客廳和廚房裏靜悄悄的,周箨似乎不在。
她把外帶盒放在餐桌上,準備先回自己的房間換衣服,再問問周箨今天是不是有什麽意外狀況要晚些回來。然而才走到自己房間門口,時歡卻忽然發現對面周箨的房門緊閉,而裏面隐隐有聲音傳出來。
時歡在門口愣了一會兒,聽到周箨的聲音說:“我以為我的态度已經很鮮明了,你們如何選擇與我無關,我不會和你還有周倬雲再扯上半點關系。也不要再試圖以任何方式聯系我,我知道你想要什麽,也不會讓你如願以償。”
他的聲音是她所熟悉的沉穩好聽,像是清泉敲擊在石頭上,清冷而溫柔,但不難聽出此時其中有着幾乎壓抑不住的怒意。
語氣很重,半點都不克制,是時歡從來沒有接觸過的周箨的樣子。
她聽不太懂他的意思,但好像又有些明白過來了什麽,莫名地覺得有些心虛,心跳加快,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不該聽到的東西,窺破了什麽藏匿已久的秘密。
時歡轉身逃入自己的房間。恰逢周箨挂斷電話打開房門,看到她蹲在衣櫃前翻找居家服。
“笑笑?”
時歡手上動作慌亂了一瞬,但表情上仍然維持着鎮定自若,應了一聲。
周箨的聲音仍波瀾不驚:“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才回來,準備進門換衣服呢。”
時歡揚起臉,向他露出一個一如既往的笑容:“今天加班加到快七點,都要餓死了,回來不會要餓肚子吧?今天大物理學家想偷懶嗎?”
他的眼神落在她的笑容上須臾,額前碎發遮擋的烏黑眼眸中,不知名的情緒波濤翻湧,而後忽地沉靜下來。
也許她什麽都沒有聽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