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時歡頭腦發木地穿過馬路走到另一側, 揚起臉面對面盯着周箨看了幾秒鐘,才相信自己沒有出現幻覺。
“你來找我怎麽沒有提前聯系我呀?”入秋以來的寒冷天氣似乎讓女生的思維都變得僵硬遲鈍了起來,她恍惚了半晌, 忽然反應過來什麽, 驚慌失措地從大衣口袋裏掏出手機檢查,确認真的不是自己漏看了什麽消息才松了口氣, “我們今天數學統練,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沒有。”
周箨提起手裏一直拎着的袋子給她。時歡撥開紙袋看了一眼就發出了幸福的感嘆, 拎着袋子在馬路上興奮地蹦了蹦。
兩串糖葫蘆, 一串是傳統的山楂,一串的山楂被從中切開,夾了草莓進去。
“我們小學門口你曾經很喜歡的糖葫蘆。去年你說讓我不用再買禮物給你, 這個應該不算正式的禮物。生日快樂,笑笑。”
明明女生的原話是“不用再買禮物, 你記得我的生日我就很開心了, 能來幫我慶祝就最開心了”, 被周箨一複述,聽着倒是她分外冷漠不領情。
“謝謝。”時歡笑着道了謝, 吸了吸鼻子,決定看在糖葫蘆的份上不去和不擅長表達的理科天才在這個問題上計較。
金黃色的糖衣在燈光下泛出甜蜜溫柔的色澤和香氣,被浸泡在總也解不對的函數壓軸題裏苦澀麻木的心慢慢複蘇,時歡抽出帶草莓的那一串糖葫蘆遞給周箨:“你不會從首都專程趕回來就是為了替我帶兩串糖葫蘆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 那還真的是很感動。周箨和她有很久沒有聯系了,她一直以為他忙到廢寝忘食根本不會為這種小事花費心思。而現在想來, 顧之京鬼鬼祟祟地來打聽她的放學時間也應當是受周箨所托。
但當時她回答的是五點半。數學統考一向是五點半結束,今天因為出現了臨時修改題目的狀況,再加上她交卷後磨蹭了很久, 已經過了六點。周箨是不是在這裏默默等了她半個小時?
是為了給她驚喜嗎?
其實最令時歡感到驚喜的,還是周箨這一次回來可以在天城停留很久。
他已經讀到大學四年級,學校裏的課程和考試基本都結束了,準備的出國考試也考到了滿意的成績,手頭的論文才完成投稿,得到了一段難得的空閑時間。
于是一直以來的情況發生了逆轉,忙得不可開交的變成了時歡。
每天匆忙抓着早餐沖出家門,晚上披星戴月回到家裏,偶爾會撞上出門丢垃圾和采購食物的周箨。充實而枯燥的高三生活也因為家門前的偶遇變得有了一些期盼和亮色,不再像一個人孤軍奮戰時那樣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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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态因為他的出現變得重新像以前在初中時那樣無所畏懼起來。
時歡每次見到他一面,都要在心裏默念一遍“首都大學”的名字給自己打氣。似乎把“和眼前的人讀同一所大學”當做目标比“讀首都大學”這樣幹巴巴的目标有激勵性不知道多少倍,前者只是想一想都會幸福得忍不住托腮傻笑。
時歡心裏好像出現了一個拿着旗子的小人,每每感到疲憊困倦的時候都會沖出來向自己大喊那個藏在心底的目标,而後她就會幹勁滿滿地提起筆再刷上好幾頁題。
然而對于所有的高三生來說,高三永恒的主題就是要學會不斷地面對殘酷現實。即便努力到将入睡時間推後到了一點,連夢裏都在答題,在期中考試的成績公布以後,時歡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分發試卷的時候她正坐在座位上奮筆疾書,解完一整道複雜的解析幾何題目後才分出眼神去仔細看課代表剛剛遞過來的數學試卷。
一百二十六分。
一瞬間像是天地驟然變色,白晝失去日光,好像完全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但定住心神後反應過來,世界仍然如常,只是自己被獨自丢進了塌陷的角落。
完全沒有預料到是這個結果,卷頭顯目的紅色數字讓她的心猛地向下墜,連忙低下頭去仔細看每一項扣分。
越往下看心越沉,沒有誤判,也沒有核對錯總分,扣掉的每一分都實打實地是因為自己的錯誤。
時歡咬了咬嘴唇,只覺得眼前有些模糊,腦中一片嗡嗡聲,身旁傳閱和讨論試卷的同學交談聲變成了渺遠的背景音。
左手邊剛寫完的解析幾何題目黑色墨水字跡娟秀又工整,占了滿滿一整頁紙,甚至超出答題空間,轉到了右面的壓軸題那裏一小部分,圖上的标注也詳盡又規範。
可是有什麽用呢?
對于想要沖擊首大和景行的學生來說,數學考到一百四十分應該是家常便飯,一百三十分就算是弱勢科目,而一百二十多分……大概是想都不敢想的恥辱。
最可怕的是,她已經花費很多心力去準備,可不僅毫無起色,還從原本辛苦維持的一百三十分跌了下去。她沒辦法安慰自己“沒關系,下次努力就好了”,因為這已經是努力過後的結果了。
一直以來信奉的努力似乎真的不管用了,在這樣的層次上,天賦已經替人決定好了上限。
這是最絕望的事情。
周箨從樓梯走上六樓,推開樓梯間的門,恰好遇到了從電梯走出來的時歡。
女生似乎是沒想到會在這時候遇到他,周身微微一個激靈,低頭匆忙打過招呼從他身邊側身經過,轉向自己家門,從口袋裏掏出鑰匙。
周箨皺起眉頭,低聲開口問道:“你哭過了?”
時歡背影一頓,而後轉過身來靠在自己家門上擡頭看他,方才不敢同他對視的眼睛裏還殘存着紅血絲,眼睛有些腫,嘆了口氣:“你怎麽還是看出來了?”
“為什麽?”
時歡的語氣凝滞片刻,最終還是下意識地對他說了實話:“因為數學成績太差勁。”
“一百二十六分沒有你想得那麽低,要正視自己的成績。”
周六強迫自己七點從床上爬起來,披散頭發、穿着軟綿綿居家服,抱着幹巴巴的面包沖來周箨家,一邊聽他講題一邊啃面包,時歡仍舊有些睡眼朦胧。
少女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視線失去焦距。
直到聽到男生的聲音問道:“你摸那桌子幹什麽?”
“唔……”時歡回神,讪讪地收回手,“因為是你學習時用過的桌子,我試試看沾沾仙氣行不行。努力不行了,還有玄學。”
“……”
男生臉上又浮現出從小到大女生都很熟悉的無奈表情。
他倒了一杯熱牛奶放在她面前,在桌子前坐下來,從筆筒裏抽出水筆,開始耐心地拉着少女分析整張試卷的題目:
“天城的高考數學試卷題型分布是固定的,層級過渡也很明顯,整套卷子非常模式化。一般上了高三之後我們學校都會按照高考的模式來拟卷,但難度會略高于高考,所以即便分數不太滿意也不用太過擔心。你眼中的成績下滑,其實是受到試卷難度和心态的左右。”
“我剛才看了你的試卷,只要你不粗心犯錯,大約一百二十分的基礎分都是完全沒問題的。選擇題和填空題的最後一道題都是用來區分層次的難題,後者難度稍大于前者,超過五分鐘沒有思路可以有選擇地放棄。除了偶爾會有圓錐曲線或者向量圖形,用來做各個題型壓軸題的核心知識點基本上都是導數,很容易集中突破,因為多練習後可以總結出一套系統的思維來應對……”
明明是性格冷淡到同其他人多說一句話都會覺得浪費時間的性格,在向她傳授起高考數學經驗時卻讓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會不厭其煩地把困難的知識和題目掰開揉碎講給她,既講到真正有用的東西,又時刻注意照顧她的心情。
他曾經是競賽生出身,高二在準備國際奧賽的時候抽空參加高考數學也有一百四十分,如今又快要在首大物理系畢業,其實這張試卷對他來說應當是一眼看過去毫無挑戰而言的難度。但時歡完全感受得到,周箨仍然在十分認真地對待。
他不會直白地說什麽鼓勵的話,但她還是自顧自地接收到了“相信你再努力一下完全可以和我讀同一所大學”的信號,并兀自感動振奮不已。
凜冽寒冬在暗無天日的一輪複習中走到了盡頭。再次開學沒有多久天氣就變得溫暖了起來,時歡的頭發也悄悄長過了肩頭。
她偶爾起床太急匆匆趕到學校時,發現自己的頭發忘了紮起來也不會被年級主任抓住批評,終于意識到高三年級最不注重學生的儀容,只要學生能“活着學習”,再也沒有什麽其他更重要的事。
所有人的努力都是在為學習創造條件。
每天晚自習統考過後會有各科老師在自習室答疑,時歡整理完問題抱着幾冊習題推開自習室的門時,被眼前排着的長隊驚呆了。
她踮着腳尖在自習室門口原地跳了跳,發現其他科目全部人滿為患,大概要等上半個小時才能排到老師面前,只有語文老師那裏人丁稀少,但恰好自己也沒有什麽語文問題要問。
時歡鼓了鼓腮幫子,正在猶豫,恰好撞上了推門進來的揚随。
“排不上隊吧?”少年的目光在自習室裏巡視一圈,而後低下頭來自顧自地從她手裏抽走習題冊翻了翻,取了其中兩本抱在自己手上,“要問化學和數學你在這擠什麽?找我問啊。走,換個地方。”
時歡狗腿地跟了上去:“那其他科目你也試試?我沒有語文問題。”
揚随腳步一頓,把手裏的練習冊卷成一卷敲了敲她的腦袋:“你內涵我?其他還有什麽,不就是物理和生物,生物我勉強幫你看看,物理去找你那鄰居去。”
“什麽?”時歡吃驚,“你說周箨?你怎麽知道他的?”
印象裏兩個人從來沒有打過照面啊。揚随考來東華的那一年周箨已經畢業了,也更加沒有理由知道她和周箨認識。
揚随勾唇一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随便推開身旁一間高一年級空教室的門走了進去,拉開第一排的椅子坐下,又示意時歡坐在自己旁邊的座位:“過來,給你一對一,教到你不想學為止。”
時歡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十分幸運的人。
爸爸媽媽很開明,遇到的同學也都很好。高三那一年她的數學和理科綜合答疑完全是被周箨和揚随這兩個理科天才全權接手。
除了自己努力刷過的題集摞在飄窗上可以和初中三年的高度匹敵之外,時歡覺得,被更高明的人耐心指點也是她成績一直在提升的原因之一。
同班的好朋友也對她很好,時歡從來沒體會過同窗之間勾心鬥角你死我活的競争。同桌的女生發現她喜歡吃白色戀人餅幹,就時常托自己在日企工作的爸爸買一些回家,然後帶到學校來和時歡在晚自習統練的時候一起偷偷吃。
另外一個要好的女生對她有求必應,無論是課間一起去別的教學樓蹭衛生間還是中午飯去更遠的南校區換口味,亦或者是在分秒必争的高三一起挽着手在籃球場上閑逛放松,都欣然同意。
顧之京更是行動派,抱了一沓自己總結的歷史典故和中外名句複印件來塞給她:“知道你們理科生不擅長這個,語文作文背一背,保證你五十分以上。我試過了,高中老師真的很欣賞掉書袋。”
在高三這樣要求學生清醒時每一分鐘都在做理性判斷的時間段,因為感性而衍生出的一切微小的東西都像是幹涸荒原上開出的花。
所有人都在告訴時歡,你是被喜歡着的,應該有勇氣去一往無前地追求一切自己想要的東西。
高考結束後,時歡一個人認真翻閱了幾十個不同專業的詳細介紹,最後确定了自己想要讀的大學專業。
那時周箨才從美國回來不久。他在本科的最後一年被派去美國完成畢業論文,後來又收到了普林斯頓物理學院的PhD全額獎學金錄取。
原本只比她大兩歲,然而如今她才高中畢業,他就已經要去遠渡重洋去這麽厲害的學校讀博士了。
其實這也意味着,當年他拿到決賽成績後打給她的那一通電話裏,女生在日後也曾當作誓言一般努力履行的那一句“我想繼續和你讀同一所大學”已經無論如何無法實現了。
即便她如願考上首都大學,也只能面對一個并沒有周箨的校園。幻想裏坐在一個食堂吃飯、去同一棟教學樓上課的場景永遠不會有機會發生。
時歡猜想,已經過去了五年的時間,這五年來兩個人的聯系不可避免地比之前減少許多,大概那句話也只有她自己會記得,兌現與否也就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她如此安慰自己,卻還是在周箨詢問高考志願時下意識地岔開了話題。
不知道要怎麽和他解釋,她的高考志願表上,第一志願不是“首都大學”,而是“景行大學”。
在網上查到景行的錄取後,時歡已經連着好幾天收到揚随的消息了。
一開始是強調提前熟悉校園環境和首都的重要性,後來兼之以景行食堂美食的照片勾引,最後見她懶懶地一拖再拖,幹脆改成了“來找我”“來找我”“快來找我”的每日消息轟炸。
于是不堪其擾的時歡終于抱着“請他帶自己熟悉熟悉校園也好”的想法一個人坐車去首都了。
揚随已經在導師的實驗室幫了兩個月忙,接到她下地鐵的消息匆忙從實驗室出來,就穿着一身白大褂站在校門口等她。
即便是如此桀骜不馴的人穿上白大褂也會顯得有些文雅而禁欲,少年肆意張揚的眉眼不知道在什麽時候長成了有些成熟的模樣,兩種截然不同的形容詞在他身上意外地調和,好看得令人有些移不開眼睛。
“錄了什麽專業?”
“經濟與金融。”
“還不錯。”揚随接過她的包拎在手上,“餓不餓?先帶你去食堂吧,景行的食堂可是出名了的好吃,隔壁根本比不上。”
聽到男生提起隔壁,時歡微微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足尖,心中還是難免有些波瀾。
畢竟是自己心心念念了五年的大學,為了什麽而成為執念已經不重要,在無數個伏案疾書的夜晚,所有執念的理由都已經化作骨肉與自己融為一體。雖然在外人眼中景行和首大根本沒有什麽區別,連地理位置都是挨在一起的,可是只有女生自己知道,即便如此,在格外微妙的地方,仍舊不一樣的。
時歡試探提議:“等下逛完景行,我們順道也去首大看看吧?”
早就有所耳聞,兩所學校的學生可以憑對方學校的學生證随意通行。
揚随未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你怎麽才收到錄取就身在曹營心在漢?”
“你的成語水平突飛猛進啊。”
再一次被內涵的男生眯起眼睛:“我最近是不是對你太縱容了?”
到底嘴硬心軟的男生還是順便帶她去首大走了走。首都的夏天炎熱程度不輸南方,午飯過後更是酷暑難耐。時歡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快要被太陽烤化了。
男生見她臉頰邊的碎發都給汗濕了,臉蛋也曬得通紅,于心不忍,于是提議每人買一支冰淇淋去就近的理科教學樓裏面避暑。
即便是暑假也有不少首大學生留在學校,教學樓裏偶爾會有人經過。時歡作為景行學生,有些心虛地拉着揚随站在角落裏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一直舉在手裏的冰淇淋有些化掉了,女生低下頭單手困難地從包裏翻找紙巾,忽然聽上方傳來男生的聲音:“你最後為什麽會選景行?”
“哈……說實話,你在這裏問這個問題,是不是想讓我挨打?”
揚随輕笑一聲:“有什麽關系,不是還有我嗎?如果我們兩個都打不過,那我就拉着你跑,反正首大的書呆子體育也不如我們景行好,我們入校軍訓都要夜間拉練二十公裏的。”
時歡被逗笑,從背後看去肩膀一顫一顫的。她擡頭看了少年半晌,回答道:“喜歡景行行不行?”
細碎的日光從另一側落進少年褐色的眼眸,折射出令人目眩神搖的光芒。他低下頭來,看着她笑說:“有眼光。”
誇的是景行,他卻開上去很高興。時歡有點莫名其妙。
“呀!冰淇淋流下來了!”女生忽然驚叫一聲,低下頭繼續找紙巾。記得臨走之前被她塞進背包的夾層裏去了,僅憑單手很難拿出來。
于是時歡連忙把手裏的冰淇淋向前遞出去,“幫我——”
“拿一下”幾個字還沒有說完,面前的男生忽然俯下身來,在她手裏舉着的冰淇淋上咬了一口。然後他擡起眼睛,那雙張揚肆意的褐色眸子似乎略過她的頭頂看向上方不遠處,流露出志在必得的挑釁神色。
時歡平生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做出比自己還騷的操作,一下子忘了反應,愣愣地把自己可憐的冰淇淋拿到眼前看了看。
幾秒之後,她憤怒地伸出手錘了唇邊沾了奶油的男生肩膀一下:“我是叫你幫我拿一下不是幫我吃一口!這下我的冰淇淋不能吃了!我舉了這麽久!你賠我!”
周箨在時歡給出反應之前就轉身離開了二樓平臺。
他向來都是冷靜而從容的,即便是此時此刻依然沒有什麽表情,但有些急促的腳步卻出賣了他淩亂的心緒。
不想去聽她會說什麽,不想看到他們之間更親昵的動作。
最理智和聰敏的大腦也無法分析出為什麽時歡和那個少年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讓偶然經過的他撞見這一幕。不過也并不重要,他似乎終于明白為什麽每次問及時歡高考志願時她都在顧左右而言其他。
思緒被拉回到一年多以前的那個秋天。他走下樓去丢垃圾,看到時歡被那個少年送回家。秋日的黃昏,他站在她對面,坦蕩地對她說出“我在景行等你”。
聽上去像極了很多年前他得知決賽成績的那個晚上給她打電話,她在電話那端說出的那一句“想和你繼續讀同一所大學”。
周箨曾以為這是學生時代最單純最坦蕩的誓言。
可是如今看來他所聽到的那一句只不過是年幼的女生童言無忌。真正能夠兌現的是那個一直和她讀了同一個年級、陪在她身邊的少年。
歲月去如流矢,如今一切改換了模樣,換成別人同她說,想要和她上一所大學。在他所缺席的那些時光裏,女生長成長發及肩的漂亮模樣,在少年問到為什麽選景行的時候,任性地回答“喜歡景行行不行”。
喜歡的到底是學校,還是什麽人?
周箨站在平臺上安靜地看時歡和那名男生低聲交談,隐約傳入耳中的每一句話聽上去都很親密。而時歡完全沒有轉過身來看到他。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那名少年似乎知道了他和時歡的關系,但周箨沒有錯過少年眼中的挑釁。對方甚至可以肆無忌憚地去和她同吃一支冰淇淋。即便是精心設計給他看的,周箨也意識到,自己輸了。
他和時歡認識十幾年,都還沒有能親密到這個地步。
思緒變得無法控制。而後周箨意識到,自己在嫉妒。
這麽多年以來,其實他也曾經奢求過變成最特殊、最無可替代的那一個,後來愈發自慚形穢,覺得即便做不成最無可替代的,她肯一直對他這麽好也很好。
可是連這些都沒有了。
“我想繼續和你讀同一所大學”,如今他回想起那時聽到她這樣說時自己的心境,以及這麽多年來不敢宣之于口的期盼,只覺得悲哀。
邵昀很快察覺到了周箨的情緒有些變化。
周箨整個大學時期都把自己崩得很緊。邵昀和他認識十年,多少知道了一些他家裏的情況,也知道很多旁人不知道的艱辛。
因為和母親的矛盾,上了大學之後周箨就再也沒有用過家裏的錢,從大一開始就一直靠做助研的補貼和獎學金維持生活,最忙的時候同時在好幾個實驗室項目裏打轉。
後來升上大三,他做了教授名下研究所的兼職,情況變得好了一些,拿到第一份工資後還替時歡買了生日禮物。這幾個月周箨完成了PhD的申請,本科課程也基本修完,參加的項目和自己的實驗也都發了論文,好不容易有段時間喘口氣,這才有了點活人氣息,不知為什麽又重新變得死氣沉沉。
邵昀支着下巴看着在圖書館自助借書記器前借書的周箨,覺得形容詞應該換成“苦大仇深”更貼切。
“到底是什麽事?”邵昀問道,“讓我猜猜,你是不是想知道歡歡到底考去了哪?這點小事不至于這麽煩心吧,她應該不在意的,我去替你問問。”
“不用了。”周箨低垂眼睑,把手中的書翻到背面刷條形碼,“她去景行了。”
“什麽?”邵昀大吃一驚,一時間沒有控制住音量,引來了旁邊自習的同學嫌棄的目光,“我還以為是她考砸了,你才不好意思問。去景行的話也沒考砸,分數按理來說也可以來首大的。我記得歡歡之前不是一直想要來首大嗎?”
周箨沉默着繼續手裏的動作,喉結輕輕滾了滾。
“等等,不太對勁。”邵昀從坐着的桌子上跳下來,“你們鬧矛盾了?為什麽?我覺得不對勁,她學什麽專業?”
“大概……是經管那一類吧。”周箨仔細回憶後猶豫道,“她寒假的時候去了她姑姑教課的大學看了看,回來說要學這個。”
邵昀思索片刻,試探道:“喔。經管的話還挺特別的,會不會……她只是單純地沒考上首大的經管學院?”
周箨猛地轉過身來看他,邵昀無辜地舉起雙手:“我只是從理論上分析。”
“為什麽會考不上?”
“啊?”這下輪到邵昀呆滞,“我記得你住的小區叫桃源裏,不是桃花源吧。你可真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首大的經管學院每年除去自主招生外基本上只收各省狀元啊。雖然同為經管,和景行的管院差了好多分。你不知道嗎?”
少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在和揚随一起逛首大的時候接到周箨的電話。而他開口的一句話就是——
“你錄了哪所大學?”
不像填報志願時還可以用塵埃未落定來搪塞,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周箨的問題又直指核心,沒有任何理由再繞開話題。更何況他是早晚都會知道的。
時歡的聲音有些低:“景行大學。”
聽上去他并沒有想象中那樣意外,而是語調如常地冷靜問道:“為什麽?”
電話裏是長久的沉默。女生沒有說話,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幾次,還是沒有鼓起勇氣說出真實的理由,于是男生那邊只能聽到一些意味莫名的氣息聲音。
良久,周箨終于放棄。
“好,我知道了。”
從一開始就不該抱有什麽可笑的希望。就此死心要比以為自己失而複得後又狠狠墜落谷底好受得多。
這是和周箨之間,第一次不是由時歡來挂斷電話。
空氣像是冰冷苦澀的海水漫過頭頂,墜入深海,不見天日,連肺裏的最後一絲氧氣都要被擠壓出去。
因為即使你這樣毫無保留地幫助我、我也已經拼盡全力,卻仍舊不夠好,所以實現不了自己的夢想,也沒辦法在兼顧自己喜歡的專業同時和你讀到一所大學。
要她怎麽對從小到大仰望了十幾年的優秀男生說出口呢?
在外人眼中首大和景行總是相提并論的、毫無差別的頂尖學校。可是真相卻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起,在時歡眼中,她只能維持着和周箨表面上的接近,而優秀的他已經和她越來越少能夠有交集。而事到如今這差距終于隐藏不住。
——“我追不上你了。”
“歡歡,你怎麽沒有來?”
拿到郵寄的錄取通知書後,時歡按照每年高三的慣例回東華登記高考分數和錄取學校,順便見一見老同學。
顧之京毫無意外地去了首大的漢語言文學。她正和顧之京在南校區散步閑聊時,忽然收到了邵昀的消息。
時歡一頭霧水:“什麽沒有來?去哪?”
然後邵昀的電話就直接打了進來,一開口就是着急的語氣:“周箨今天飛美國,你不知道嗎?我在首都機場送他呢。我以為這種場面你無論如何都會來。”
時歡腦中一片空白。
周箨什麽都沒有告訴她。
可從前不是這樣的,他有什麽事情都會第一時間和她分享。從競賽決賽到國際奧賽,甚至是他的提前高考成績,她都是第一個知道的人。
如今他要遠渡重洋,她竟然毫不知情。
“你把電話給他。”時歡的眼圈有點酸,但她竭力去忽視自己心中的委屈和難過,此時此刻趕到機場見到他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這就買動車票去首都,等等我,動車只要三十分鐘。”
來不及和顧之京解釋,少女轉身就向校門跑去。
而被丢在身後的并不只是一頭霧水的顧之京,還有才順着天橋從北校區找來的揚随,見她倉皇轉身的背影忍不住大聲喊道:“時歡!你去哪?”
時歡充耳不聞,跑到校門口已經忍不住微微喘息,電話那頭卻沒有了邵昀的聲音,而是淺淡的呼吸聲。
很熟悉。
是周箨的。
“你不用來了。”
“什麽?”
少女停下腳步,聽到電話那頭的背景音已經是機場播報檢票的廣播。
“你不用來了。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來不及了。”他的聲音仍然淡淡的,聽不出什麽情緒起伏,但時歡如此了解他,很輕易便察覺到了他風平浪靜下湧動的情緒。
時歡吸了吸鼻子,完全想不到任何別的話說,一開口就帶着哭腔:“那你什麽時候能回來啊?”
電話裏的呼吸聲加快了一些。周箨擡起眼睑,看到機場落地玻璃窗外的飛機已經緩緩停下,心中忽而湧上了一股微妙的希望。
像是絕處逢生,雪盡春來。女生的哭腔讓他的心微微一顫,又重新萌生出自己仍被她在乎着的錯覺。即便她此時此刻仍然在和那名少年在一起。
即便再克制着自己不去打擾她,不去越界,即便再不願承認,他在這一件事上像極了他的母親,只要對方表現出一點微小的靠近,他就可以卑微地由此衍生出無數希望,并為之丢失理智。
“我會告訴你的。”周箨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緒,喉結滾動,似乎是承諾道,“再見,笑笑。”
時歡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痛哭失聲。
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一開始引以為傲的學習最後變得力不從心,一開始無比珍視的關系形同陌路。此時此刻所身處的恰是傳鑒樓前那一片空地,将時光的指針撥轉到六年前,曾有一名少年背着因初潮而不知所措的女生從這裏回家。
怎麽會變成如今這樣的情形呢?她連去送他都失去了資格。
傳鑒樓一樓他的照片還挂在原來的地方。其實女生獨自在東華讀高中的這三年,哪怕是今天回校彙報成績,都會下意識地走來這裏,不過因為自己沒有他的照片,想借着學校宣傳牌上的照片看一看他的模樣。
如此幽微的心事無人知曉,成了女生和自己之間的默契。他在首都不回來的時候,自己做題迷茫疲倦的時候,偷偷跑來這裏看一看他的宣傳牌就會感到開心和動力。對于高中生來說,組成生活最重要的本就只有這兩種因素——學習,和感情。而他承載了她全部的仰望。
終于意識到,為什麽那個時候的自己會覺得宣傳牌和校刊上周箨的照片一點都不像他。
因為那個時候他看向她的眼神裏總是有溫柔而喜悅的光芒,是面對別人和鏡頭時所沒有的。
宣傳牌上的周箨理智而冷漠,她卻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習慣。
時歡想到六年前無意間聽到範阿姨的評價。那時她單純地以為自己和周箨之間并非雲泥之別,如今看來那些惡毒的詛咒竟然被現實一一印證。
他變得越來越優秀,眼中的世界越來越開闊,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如今終于不可避免地漸行漸遠,所以……他理所應當不再同平庸的她關系親密。
“我沒有辦法站在你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