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初見
? 出了茶樓,用楚喬的玉佩跟他留下的侍衛接上頭後,我就回到了與阿京臨時的住處,等待的這幾天,只需隐藏好自己的行蹤便可。
我在門扉上敲了三下,停頓了一下,又敲了兩下,門內傳來奔跑的腳步聲,‘呼啦’一下,門被打開。
“公子,今日家裏有貴客來訪。”阿京神秘兮兮的一笑。
我的眼皮跳了一跳,看着阿京有些興奮的臉,忍不住道:“援兵來了,這樣開心。”
阿京重重的點了幾下頭:“非但是援兵,還有一個陛下日思夜想的人。”
我一愣,向院內望去。
廂房的門慢慢被推開,瀾樰的臉就這樣突然地出現在我面前,一襲綠衣染盡風霜,褶皺不堪,秀淨的小臉上一道道的污跡,一根烏木簪子斜斜插着,将所有的發絲盡數收攏,绾成男子的發髻。她一手扶着門框,就這麽靜靜地立着,一雙眼一瞬不瞬的直直定在我臉上。
她疲累的雙眸中,漾着盈動的光,我望見擔憂與欣喜在其中交織游動,如夏日裏波光潋滟的水面。
我的眼睛竟有些發酸,想喚她一聲時,才發現喉頭竟也有些哽咽。我一步步向她走去,仿佛這一刻,早已盼了千年萬年。
我向她張開雙臂,她輕輕的靠在我懷裏,手下卻死死的攥住我的衣襟不發一言。我一手摟住她,一手慢慢拍着她的背。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許久許久,她才哽咽出聲,“不知道這裏多危險嗎,為什麽要來?”
我将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樰,你擔心我。”
懷裏的人又沉默下去,但我的心于此刻融化,紛紛揚揚的落了一場桃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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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做了一個夢,夢見的竟是我與她初遇的情景。
那時候,宮裏的大臣們都催我選妃,讓我早些綿延後代,我磨不過他們,勉強答應了。心下裏卻煩躁異常,趁着春日,提了一壇小酒,偷偷一個人到湖上泛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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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江汀,水荇牽風,天光雲影,綠煙渺渺。
有一搭沒一搭的撐着船槳,小口啜飲着我的佳釀,飲至酣處,幹脆放下船槳,整個人躺在船頭,揚起天水碧的紗衣,擋在臉上遮去日光。
就在我享受着融融春光,心神蕩漾的時候,船身忽地一搖,整個人差點掉進水裏。我擡頭張望,見兩個女子手忙腳亂的撐着船槳,顯然是沒有掌握好方向,與我的船撞在了一處。
一個濃眉大眼,身着淺杏色衣衫的少女揚眉,聲音明快的致歉:“這位公子,對不起啊。”
我搖搖頭表示無礙,繼續躺下,将衣袖敷在臉上。
過了一會兒,又是猛烈的一撞,毫無防備的我這回直接被掀進了水裏。
“哎呀,他掉到水裏去了,怎麽辦呀?我又不會水,來人呀,救命!有人掉水裏了!”剛剛的少女揚聲大喊。
在掉入水中的那一刻,我就想,完了,我恐怕是天底下第一個被淹死的皇帝,下陰曹地府去了,我連見列祖列宗的臉都沒有。那些禁止孩子在水邊嬉戲的婦人肯定會這樣告誡自己的孩子:“不要下河,那個倒黴催的皇帝陛下,就是讓水淹死的。”
整個人慢慢往下沉,腦中混混沌沌一片,在最後一點空氣将要用盡的時候,腦中突然出現了那張我朝思暮想、宛如梨花般的阿姐的臉。腰間忽地一緊,有一雙手環過,整個人被一股力量被往上帶。
阿姐,是你嗎?慢慢的睜開眼,眼前的那張臉與記憶中的阿姐的臉有那麽一瞬間,重疊在了一起。此後,萬劫不複。
女子将我放在船邊,自己走進艙內換衣服。我愣愣的看着她濕透的背影,心突突的飛快跳着。
“看什麽呀,你一個男人,連游水都不會,還要瀾樰跳到湖裏救你,好容易将你救上來了,一句謝謝都沒有,還盯着人看。”
少女将手在我眼前揮動了兩下,“喂,喂,說你呢,還看,有沒有一點禮貌?”
皺了下眉,慢慢将身子坐起來,感覺到胸口處衣襟一點一點散開,我驚的一把捂住了胸前,逃也似的飛快跳上我的船。
“你這人,誰會偷看你啊!”少女在身後怒吼。
幸而艙裏還有一件外衫,我小心地将束胸裹緊,将濕衣服扭了扭穿上,又将外袍再套上,心裏才大舒了一口氣。
我從艙裏出來,看到一個女子,一身素色衣裙,正坐在船邊擰着烏發,水沿着她的皓腕劃過,将她的衣袖再次濡濕。我踏上船頭,坐在她身邊,“來,我幫你。”
她轉頭看我,神色陌生而戒備:“不必了,本就是我姐妹二人不小心将公子撞進了湖裏,公子沒有怪罪,我們已經非常感激了。”說罷,她移開了些許,繼續剛才的動作。
“喂,瀾樰救了你一命,無論如何,你不會就這樣轉身走了吧?”少女拍着我的肩膀,睜大眼睛問道。
“晴柔,別說了,這件事本就是我們的過錯。”
“瀾樰,”那女孩子蹭到素衣女子身邊,小聲說:“我們的盤纏都已經用光了,接下來怎麽辦呀?你別出聲,看我的。”
她的話其實一字不落的落入我的耳中,我挑挑眉,佯裝不知。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如今,我們也不要七級浮屠,嗯,就這個數好啦。”我看她手指一伸,比出一個三。
“三兩?三十兩?亦或是三千兩?”我笑着看她。
少女張大了嘴,“三千兩,你……你能出起嗎?”
我做出一臉歉意的樣子,搖搖頭。
少女立即怒了,一擺手道:“算了算了,今天我發慈悲,就放過你,不要三千兩了,身上的錢都交出來就行了。”
我搖搖頭,像她一攤手,表示自己一分錢也沒有。
“你這人,出門連錢都不帶的,你……”她還沒說完話,瀾樰就一拉她的衣袖,将她打斷。
“實在抱歉,她只是與你開個玩笑,天色不早了,公子速速回去吧,免得家裏人擔心。”素衣女子站起身,向我點了一下頭,轉身欲走。
看着那抹素色又要飄然而去,心頭一緊,不知怎麽了,我竟開口道:“剛剛無意間聽聞二位有些難處,在下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着,或許能幫上一幫。”
腳步一滞,她的聲音飄入耳中:“不必勞煩了,我們在這裏待上幾日便走。”
“都沒有銀錢,怎麽呆,怎麽走啊?”少女又跳出來:“瀾樰,你就是警惕心太強了,你看這位公子,面容清俊,一看就不是壞人,若他真的有能力相幫,靠一靠也不妨啊!”
“出門在外,四海之內皆朋友,今日這事,也算是有緣,不如就交個朋友吧?”我微笑着起身,立在她身前。
“如此,便多謝。”
此後數日,我常常在得了閑的時候來看她們,并帶來一些物什。瀾樰雖是對我慢慢放下了防備之心,但言詞間仍舊是淡淡的,不疏遠也談不上親切,每每有問有答,溫和有禮,行為舉止也總是恰到分寸。我有些失落,目光總是流連在她身上,覺得她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
許是那小丫頭看出來了,有時嬉笑玩鬧間會開起我們兩個的玩笑,瀾樰面皮薄,到這時總是會紅了臉,我最愛看她臉頰上浮出的那一抹淺淺的流雲,看着看着,有時自己竟也會紅了臉。
小丫頭捂嘴打趣道:“瀾樰可是我的,除非我死了,否則你別想從我身邊把她搶走。”小丫頭笑嘻嘻的蹭到瀾樰懷裏,抱着她的腰。瀾樰在她發髻上輕輕一拍,“再不許胡說了,哪有你這樣的丫頭。”
直到那一日,那小丫頭說她們明日就要離開繼續南下了,最後一頓晚飯,想吃清蒸魚片,又道采買的西市此時的魚已經不新鮮了,非叫嚷着要去釣魚。瀾樰忙着收拾行囊,便讓我和她一起去。我們離開家的時候,瀾樰一再叮咛要注意安全,并且專門拉了我到一旁,說這丫頭瘋的很,又不會水,讓我多看着她點。我當時跟瀾樰拍了胸膛保證,讓她放心,我一定會看好這個小丫頭。
結果,去的時候是兩個人,回來的時候,只剩下了我一個。
現在想想,許是我當時思慮不周,說的太急,讓瀾樰誤會了我的意思。我那時看着瀾樰哭得紅腫的雙眼道:“你不要害怕,晴柔不在了,我會好好照顧你的,不如你和我回去吧。”
瀾樰聲音嘶啞;“和你回去,陪在你身邊,你是這樣想的?”
我一連點頭,怕她不肯,忙着表白心跡:“我一直都是這麽想的,從一開始,我就想照顧你、保護你。私下想着,要是你能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我一定會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這一番剖白之後,瀾樰投過來冷冷的眼神,似冬日寒冰,一下子将我刺透。“晴柔,該不會是你……”她混身都在顫抖,直直的盯着我的眼。
我心頭大駭,四肢百骸皆冒着寒氣:“不是,我怎會如此做……。”
然而,無論我怎麽解釋都無濟于事,人一旦心中有了懷疑,又無法從別的地方找到答案,時間愈長,懷疑就會愈深,一如瀾樰對我。
晴柔的死,永遠橫亘在我們之間,成一道永不能跨越的銀河。我看着瀾樰如何的絕望悲傷,就明白了,這道銀河會永永遠遠的流淌,直到我和瀾樰生命的盡頭。
看着瀾樰一天天消瘦,無奈之下,我強行把她帶回了宮。
此後,任我如何做,瀾樰總是會在心中築一道堤壩,她心裏的潮水不會湧出來,我的愛意也永遠被阻隔在外。
我睜着眼睛,看着這巨大的虛空黑夜,再轉頭看看旁邊的瀾樰,她馬不停蹄的追了我七天七夜,此刻,正酣然睡着。又想起我對她的第一次心動,是她與阿姐的臉交疊在一起的時候。
現在再看她的眉眼,她們哪裏有一分相像。阿姐是梨花,單薄含香,白清似雪,沾染着三月的春光。瀾樰卻如那水霧中氤氲而生的紫色鳶尾,沾着涼薄的水汽,于汀水中曳曳生姿。
或許,一開始是迷惑,接下來卻已沉淪。又或許,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連我自己都未曾分清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