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花殘
楚喬走後,我在殿裏溜達了幾圈,一絲睡意也無,望了眼外面潑墨般濃稠的夜色,我猶豫再三,終是随手抓了一件披風推門出去。
走至雀靈宮門口,看見門外兩個小太監靠着門睡的正香,四下裏望了望,瞥見窗子還開着一條縫,我輕悄悄的走過去,将窗子推開,然後一個縱身越了進去。匆忙間不知碰着了什麽物什,只聽得幾聲細弱綿軟之音,我全身汗毛豎起,順勢在地上滾了兩滾。
一擡頭,對上一雙清亮的眸子,瀾樰疑惑而震驚的目光掠來,她微微張了嘴,竟一時半刻也沒能說出話來。我有些羞赧的撓撓頭,然後沖她粲然一笑。
“陛下,為何深夜前來?”她轉身,走到梳妝臺前,拉開抽屜,從裏面摸出火折子,點了兩支蠟燭。
“樰,我念你念的輾轉反側,夜不成眠,為解相思之苦,便過來看看你。”我走過去牽了她的手,拉到桌邊坐下,“手怎麽如此涼,快塞到我袖筒裏,我給你暖暖。”
月光清幽涼薄,我看見她白皙的臉頰上染了一抹淡淡的粉色,她微低了頭,壓低了聲音問道:“那陛下為何不走正門?”
我向外努努嘴:“門口睡了兩只豬。”
她偏過頭看了一眼,兩個人影盤膝而坐,異常端正,直直地靠在門上,一動也不動,灰撲撲的影子直投在殿裏,被月光拉的老長。她不禁笑出聲來,片刻後,她斂了笑,“哎呀”一聲輕叫。
“樰,怎麽了?”
“糟糕,諾兒的貓不見了,剛剛明明還在這裏的。”瀾樰在殿裏找了兩圈,沒找到,目光掃到大開的窗戶,道:“我夜裏睡着,聽見它一直在用爪子撓,起身一看,原來窗戶忘關了,竟被它撓出一道縫來,我剛準備去關窗,正巧陛下就翻進來了,想必它一定是從這裏跳出去了。”
我看她焦急的模樣,連忙說道:“沒事沒事,我陪你去找,這只貓你們從哪兒撿到的?”
瀾樰沉吟了一會兒道:“諾兒說在一個廢園子裏,園中有數十株死去的桂花樹。陛下知道在哪兒嗎?”
我臉色微變了變,正色道:“原來是那裏,你以後将諾兒看緊些,別讓他到那裏面玩耍,貓就不找了,趕明兒我讓阿遠送只好的過來。”
瀾樰看我面上染霜,小心的問道:“一座廢園而已,可是有什麽不妥?”
我攬了她的肩,到床邊坐下,深吸了一口氣道:“昔日父皇病入膏肓之際,幾兄弟為了争奪皇位,不惜在朝堂上聯立黨羽,相互打壓。只有最小的七皇子,因其母氏出身低微,年歲又小,在朝中沒有什麽倚仗,便最先成為這場鬥争的犧牲者。聽聞父皇在病逝的前兩年特別喜歡他,七弟的一手好字,盡得父皇真傳,可惜父皇沒想到,這場病來的如此兇猛,也對他一一個如狼似虎的兒子們沒有絲毫防備,以至最後,他最愛的一個兒子竟是死在了他的前面。”
“權謀厮殺,兄弟倪牆。可見,生于帝王之家,也不一定就是一件幸事。”瀾樰輕輕嘆息,“不過,這與廢園有何關系,難不成,七皇子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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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弟他極愛桂花,幾近成癡,曾贊它‘情疏跡遠只香留’,當時宮中只有這一處園子有桂花,每至深秋,繁花綴滿枝頭,滿樹皆是細碎的金色琉璃,和着晚風飄散,整個皇宮都浸在溶溶的香氣中。父皇命人将園子修葺,讓七弟搬進去住。父皇病逝的前兩天,不知是誰放了一把火,連人帶園子燒了個幹淨。從此後,宮中再無桂花樹,也再無人敢提‘七皇子’三個字。桂園成了一座廢園,雜草叢生,聽聞每至夜晚,時有徘徊嘆息之聲,衆人都道是七弟亡魂歸來,夜夜飄蕩在桂園之中,尋找當初放火的兇手。”
“原來如此,可惜了。”瀾樰輕蹙着眉頭。
我湊到她臉前,挑着眉毛問:“可惜什麽?”
“可惜花傷人亡,這世間的美好,終不能長久。”瀾樰的眼裏水氣氤氲。
我一本正經的開口:“所以,要趁着花好人好,珍惜現在這份感情,樰,你說是不是?”
“我……”她的眼裏閃過一絲慌亂。
我将她緊緊抱在懷中,臉頰擦着她柔軟的發,嗓音低沉:“樰,這麽多日子,你對我,可有一絲半點的真心?”
“陛下,我……”她的身子僵了一瞬,聲音才緩緩吐出:“對不起。”
我的心像是被人攥緊,疼得抽了一抽,緊緊的攥住衣袖,平複了一下後,努力綻出笑意,蹭着她的發道:“沒關系,我可以等。若你的心是冷的,我就将它捂熱,三尺寒冰尚有化為一汪春水的時候。”
瀾樰久久不語,我心中一涼,慢慢将手松開,向後退了退,驀然發現瀾樰已是淚流滿面,我苦笑,嘆道:“我就真的這般惹你厭煩?”
瀾樰起身,跪在我面前,泣不成聲:“記得陛下在大婚那天說過,若我想走,陛下便不會強留,如今,請陛下放我離開。”她行着大禮,以額觸地。
我只覺心上被人紮了幾刀,将她扶起,忍住哽咽道:“我給過你選擇的機會了,你既已留下,我便再不會放手。”
她擡起頭看着我,眸光一時清亮無比,聲音冷冽:“若陛下執意将我留下,就請将我打入冷宮,亦或是貶為侍婢。這夫人,我不想當,也當不起。”
詫異她一瞬間的變化,望着她如此決絕的絕美面龐,我終是搖搖頭,苦笑道:“不喜歡日日被我煩着,我不去便是,何苦自降身份,甘貶為奴,和自己過不去?冷宮裏過的是什麽日子,我想你不是不知道,你就算厭棄我,也萬萬不該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
我将指甲深深掐進肉裏,艱難的一步一步從她身側走過。大力的拉開門,兩個太監戰戰兢兢的跪在兩側,偷偷瞄我的臉色,我咳了一聲,責問:“是誰負責燒雀靈宮的炭盆的,如此天氣,夜裏更是寒冷,碳都燃光了,怎麽也沒人進來添?”
“回……回陛下,是竹桑,夫……夫人說不必,竹桑她……她就回去睡了。”小太監抖着聲道。
“夫人是心慈,但是做奴才的,不能因為主子良善,就忘了自己的分內之事,下次再讓我發現,論他是誰,拖出去,一律杖責一百。”
“是,陛下。”
最後回頭向殿內望了一眼,看見瀾樰仍舊癡癡的坐在地上,向兩個小太監吩咐道:“地上涼,去将夫人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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瀾樰看着他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身子向前一傾,将手伸了出去,似要抓住什麽,卻終是無力的垂下,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朱唇微張,無聲的喚了一句:“鹞。”眼淚再也控制不了,帶着她所有對他的感情,決堤而出。緊緊咬住自己的唇,不讓嗚咽之聲被任何人聽見。腦中又浮現出他剛剛說過的話‘若你的心是冷的,我就将它捂熱,三尺寒冰尚有化為一汪春水的時候。’她撫住胸口,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在這幽寂的深夜裏,他的話,仿若擂鼓,一下下擊在她的心上,他以為她心如止水,卻不知那翻湧的波濤,已連她自己都淹沒了。她将頭靠在床欄上,嘆息苦笑,喃喃自語:“若你真的化開了這三尺寒冰,發現裏面除了一顆心外,還有一把利刃,你一定會後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