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織愁
? “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難重省,歸夢繞秦樓。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讀完這闕詩,我看見瀾樰将頭輕輕的靠在帷幔上,臉上淚痕猶在,她卻呆呆的再無表情。這首詩是王雱寫給自己深愛的妻子的,嘆他們相望卻不得相守,相愛卻不得相親。
我看着瀾樰日漸消瘦的身子,終是沒有勇氣伸手推開那一扇門,回過頭吩咐身邊的阿遠:“告訴雀靈宮的下人們,好好服侍瀾樰姑娘,若有一分差錯,就統統給朕拉到慎刑司去。”
阿遠低低的應了聲:“諾。”
我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真的是入秋了,天越來越涼,我的腳步加快,走回禦書房。吩咐阿遠點了一爐蘇合香後,我揉了揉自己的額角,又拿起奏折來看。翻了幾張,千篇一律的,都是催促我充盈後宮的,可笑,我一個女子,連坐上這個皇位都是被逼的,哪裏還能有什麽子嗣。
父王體弱多病,朝中的政事,很早就落在了幾個哥哥手中,父王本想着,從幾個哥哥中挑選一位德才兼備的做太子,可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在他最後重病的一個月時,幾位哥哥為了皇位鬥得你死我活,全然不見之前的和睦恭順,還設法軟禁了父皇,父皇在垂垂将死之際老淚縱橫,想到他們其中任何一位登上大寶,其餘兄弟都會遭到殺害,不禁心膽俱裂。在最後的時刻,是一個負責看守父皇的小太監幫了父皇,他将父皇的手谕偷偷的帶出宮去,交給了這個朝堂上極有權威,三代忠臣的宰相魏大人。
除此之外,還帶給了我一封信,看信的時候,我還在漫天飄雪的瑤山之上,直到現在,我依舊能想起我當時的心情以及一直在抖動的雙手“鹞兒,為父在将行大限之時寫下這封信給你,你的哥哥們,我本以為他們能齊心協力,壯大孛國,可誰知,得知我重病的消息後,他們終于露出了自己醜惡的嘴臉,貪婪的本性,為了皇位不惜自相殘殺,當今天下五分,我孛國本就積貧積弱,若再上演一場奪嫡之戰,恐我山河就要分崩離析,百姓亦會淪為他國之奴,我有何顏面再見列祖列宗!當真是嗚呼哀哉!當然,我也可以用我手中的兵權,當即在他們之中選立幫扶一人為太子,盡量避免內亂。然硝煙又何止于戰場?朝中勢力繁雜,免不了又是一場争鬥厮殺,況且,我不想蕭家的血脈都毀于自家人手中,而殘害兄弟這樣的惡名,一旦背負,便終生為天下所不齒,民心向背,不用為父多說,鹞兒也一定明白。索性,為父還有你,想你當日剛剛墜地,歐陽子就說你命格與女兒身犯沖,為父無法,只得對外宣布你為六皇子,并将你送出宮去,跟着歐陽子拜師學藝,本想守護好你這唯一的女兒,讓你這一生都喜樂無憂,可惜,為父還是自私了,不得不将你卷進來,毀了你這後半世的安寧,為父希望你能擔當重任,利用為父手中留給你的兵權,守我百姓,護我疆土,不求你開辟一個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但求你莫讓這山河破碎,莫讓遍野哀鴻。待你哥哥們的權利漸漸消弭,從他們的孩兒中挑選一人,承我家國。鹞兒,對不起,這些本應該是為父做的,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為父只能交托在你手上,為父如今能信任的孩兒也僅有你一人,切記回來時先找魏大人,他會幫助你。最後,為父希望你牢記,你們兄弟幾個身上流的是相同的血,萬不要戕害你兄長性命。”
還好即使在瑤山,我依舊是男兒扮相,平行的言談舉止也都與男兒無異,不會引起別人懷疑,我當即回了京城,在魏大人的幫助下,拿着父皇的手谕登基為帝。我清楚的記得,我最後見到父王時,他已病入膏肓,不能言語,卻用眼睛牢牢地盯着我,他的眼中閃過我至今也不懂的神情,大睜的眼睛,在最後一刻,卻有濁淚緩緩流下,我跪在榻邊,用衣袖輕輕地為他拭去淚水,合上他的雙眼。然後對他耳語一句他永遠也聽不到的話:“縱命罔,不負所托。”
我剛剛登基的時候,滿朝文武一片嘩然,縱他們再不滿,奈何幾位對父皇忠心耿耿的重臣的大力扶持,依然只能耍點嘴皮功夫。哥哥們那憤恨不已的眼神曾讓我難以安眠,可我手握重兵,他們不敢輕易涉險。我拼了命的想要穩固這錯雜紛亂的局勢,于是無時無刻不在殚精竭慮,我知我稍一放松,就會被猛獸們撕咬啃噬。于是,我憑着自己的努力和魏大人的極力幫護,用了七年的時間,從一開始不被任何人看好的年輕帝王,到如今穩當當的坐着皇位的天下之主。沒有人知道,這七年我是怎樣過來的,從十九歲到二十六歲,一個女子最美好的幾年青春歲月,我卻一直在男人的世界裏厮殺。
直至我遇上了瀾樰,可惜她的眼裏,永遠也不會有我。
我叫來阿遠磨墨,看着他細細的腕子輕重有致的一下下推動墨塊,松煙墨的香味與蘇合歡混在一起,融成一種能使我安心的味道,我拿起筆,沾了些墨,寫在明黃的奏折上:“帝都物華天寶,朕欲請世子來此小住些許時日,待到明年春暖花開之時,朕自會派人送回。”寫完後,我皺着眉又掃視一遍,将奏折撕成幾片,扔在一邊。這樣寫,我的那些哥哥們定會以為我要将小世子們帶來做為人質,不知又會怎樣的氣極敗壞,直到我登基的第五年,才大致的安定了朝中的勢力,将幾個哥哥封了藩王,派去了邊陲之地,其實,我也使了不少見不得人的手段,以致他們現在提起我仍舊是咬牙切齒的。思前想後,我又拿過一些信紙,寫道:“王兄親啓,如今國泰民安,朕深感欣慰,為敬蒼天祖宗之佑,朕今年欲與宗親一同祭祀,但朕知道諸位平日事務繁忙,不得脫身,希望可以讓世子代替來京,順便也讓世子們來京城玩賞一番,增進感情。”我又依法炮制了其餘四份,滿意的起身。
阿遠問道:“陛下今日宿在何處?禦書房還是玄德殿?”
我活動了下筋骨,随口說道:“禦書房吧,外面風吹得緊,朕也乏了。”
洗漱完畢後,我躺在榻上,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寐,腦中一遍遍的閃過瀾樰的影子,明知雀靈宮離得甚遠,但我仿佛還能聽到她抽泣嘆息的聲音,說到底,是我将她強制帶回宮中的,但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撫平她的傷痛。來到皇宮的這三個月,她都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任我百般安撫,她依舊冷若冰霜,有一日我親自下廚,做了一碗她最愛的桂花酒釀小圓子,她卻揮袖打翻在地,我從她的眼神中,清清楚楚的讀到了‘恨’字。就在那一刻,我才明白,她心裏一直認為,晴柔是我害死的。可我無法解釋清楚,她的恨意刺得我心中發痛,而後的每一次接觸,我越來越心灰意冷,我本就是一個感情極其缺失的人,原以為她身上的溫暖可以讓我不再孤獨和寒冷,可事實卻不是如此,我們都陷入了一個很艱難的境地。
又過了幾日,我終于做了一個決定,封瀾樰為樰夫人。一方面是為了堵大臣們的嘴,另一方面想要拉近與瀾樰的關系。不管怎樣,我們都不能這樣下去。冊封的那天晚上,我來到雀靈宮,揮手屏退了一衆宮女和太監,然後慢慢的向瀾樰走近。她穿着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如墨長發挽成一個極其簡單的發髻,上面未插任何珠釵,臉上也未施粉黛,雙手交疊在一起,安安靜靜的閉着眼坐在那裏。但就是這樣的她,依舊讓我深陷。她就如那水霧中氤氲而生的紫色鳶尾,沾着涼薄的水汽,于汀水中曳曳生姿。我閉上眼,有一瞬的失神,想象在皎華如練的月光下,瀾樰身着素色衣裙,懷抱鳶尾,站在淇水之畔,朝我淺笑,風撩起她的長發,卷起她的衣角,她卻仍是靜靜的笑着,喚我一聲:“鹞。”我想我一定會乘着風奔跑到她身邊,為她別好耳邊的亂發。我睜開眼晴,卻發現瀾樰早已将目光投向我,她的雙眸冷若寒潭,就這麽一瞬不瞬的盯着我,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被她的目光刺得不自在,卻并不打算坐以待斃,輕咳了兩聲,我開口:“怎麽不穿我派人送來的喜服?”
Advertisement
她眉梢輕挑,眼裏的疏離又深了些許,她努力不讓自己顫抖,冷聲說道:“喜服?晴柔死了,你居然讓我穿喜服?你若還念着當日的半分情意,就不會将我強行帶到宮裏,你若還有一分良心,就不該封我為夫人,你若還有一份愧疚,就不該這麽好端端的站在這裏!”
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我不欲與她這般,于是道:“我知我說什麽,你都不會信,但我還是想要為自己辯白一句,我從來也沒有傷害過晴柔,雖然我不知道最後到底為何演變為那樣,可我對天啓示,我蕭鹞,從未對晴柔起過什麽壞心,我将你接回宮,一則是真心愛慕你,二則也是看你當日孤苦無依,想要好好照顧你,如今封你為夫人,是想讓你在這皇宮中有個名分,能生活得更安心,不被別人非議。”我訴說的時候,一直在看着瀾樰的眼睛。別人都說,眼睛是最能讀懂一個人的心意的,我希望她可以讀懂我的真心。
瀾樰果真盯着我半晌,似乎要從裏面尋到什麽蛛絲馬跡,片刻後,她突然站起,不再與我對視,而是側過頭看着搖曳起伏的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