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9 桃子汽水
随着付沚在博物館實習的日子越來越久,她的經驗也與日俱增。
從一開始的脫稿困難,到幾日之後只需偶爾看看她不确定的年份。
付沚經過某間展室的時候,遇到了沈可居。他正在帶游客,穿着那身工作服。
“各位看這個字——三土為垚,但古人怎麽給這個字注音呢?”
游客都湊過去看,沈可居聲音低沉悅耳,引導游客發現文物之中的玄妙:“這‘垚’字底下是不是有兩個小字?”
在游客紛紛湊過去看的時候,沈可居卻突然擡眼,十分準确地找到了一直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和付沚目光相對、相交,付沚一時之間竟忘記收回目光,反應過來之後慌張垂眸。
游客們發現了,“消”和“魚”兩個字,一左一右位于“垚”字底下。
沈可居自然地收回目光:“大家試着把兩個字的聲母和韻母拆開,‘魚’的聲母是y,而‘消’的韻母是iao,組合起來呢?”
正學拼音的一位小學生在掌心寫寫劃劃,最先得出答案:“yiao,要把i去掉……是垚的拼音!”
“沒錯,古人用反切法注音,右邊的字取聲母,左邊的字取韻母,組合起來,便是這個字的讀法。”
大家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馬上接着看別的字是不是也是這樣。
“小夥子,那這個‘殺'字,為什麽是‘所’和‘紮’?”
“是因為古今漢字發音不同,這是當時‘殺’字的發音,現在陝西關中一帶的方言也是這麽發音的。”
“這是什麽字體?”
“是小篆,也是秦統一文字後的通用字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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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問還在繼續。
像是沒有什麽問題能夠難倒沈可居一樣。
這件文物她很熟,曾經看過很多遍。她知道這件文物是哪個朝代的,知道內容與什麽相關,也知道剛剛沈可居說的“反切”注音法,這是他們中文系必修課的內容。
可若是要她像沈可居一樣逢問必有答,她做不到。
也正因如此,沈可居他是那樣迷人,像是一部百科全書,讓人恨不得在他身上裝一個搜索引擎,又因他聲音動人,巴不得那些在他身上搜索出來的結果都由他朗讀。
付沚悄然離開。
付沚遇到了一位背包客,五六十歲的樣子,看起來很精神的小老頭兒。
起初,是付沚講,老人家在聽。
到後面,則是老人家反客為主,付沚在聽。
老人家頗愛米芾的字,而這間展室恰好有米芾的書法石刻作品。
“小姑娘,平時有沒有練毛筆字?”
付沚如實道:“有練。”
“依照什麽?”
“照着字帖。”
老人家的口吻像是在和自己家的孩子說話一樣:“小姑娘,練字光看字帖是不夠的。練字要看碑文石刻,這刻得深的地方說明運筆至此處用力足,刻得淺的地方則說明用力輕,字帖太平面,還是碑刻立體些。”
“你看這兒,就比這兒用力要足些。”
付沚點點頭,心裏默默記下。
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音,偶爾和老人家的交錯,付沚卻沒有去找去看,只聽老人家說的。
今天不一樣啦,她不能去找,因為她不是游客,而是講解員。
老人家邊走邊說,見付沚聽得虛心認真,便越說越來勁。
走着走着,老人家突然說要休息會兒。
兩人坐在一棵石榴樹旁的石凳上,夏天結的小石榴現在還留在枝頭,卻早已停止生長。
付沚偷偷扭了扭腳腕,有點酸。
做完這個動作,付沚才想起來,在展室裏邊的時候她好像也無意之間做了相同的動作。
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麽身為常年徒步旅行背包客的老人家會突然說要坐一會兒。
老人家從自己的包裏拿出個大保溫杯,擰開瓶蓋放在石桌上倒了點兒水:“帶水沒?”
“沒。”忘記帶水了,不說還好,這下見他在喝水,付沚倒有點口渴。
老人家掏了掏包,在付沚面前攤開掌心:“給。”
一顆胖大海,包在透明的塑料包裝袋裏。
前幾天淋了雨着涼了,付沚好得差不多了,今天也只咳嗽了幾下,都是背過身動作很小。
“我這兒也沒別的水杯的,年輕人保護好嗓子,沒必要跟誰都把畢生所學都拿出來,”老人家把胖大海放在付沚這邊的桌子上,想起什麽,輕哼一聲:“可別像我家那老太太,我今早跟她視頻,她正愁感冒了沒法子出去唱歌了。”
态度雖這樣,可是話裏無不透露着愛意。
付沚笑笑,原來老人家以為她是講解講話太多不注意保護把嗓子講壞了。
把畢生所學都拿出來?付沚心想,截止至今,她的畢生所學或許還不及某人的冰山一角。
“本來就沒學過多少。”
“小姑娘謙虛得很嘛,”老人家笑笑,“你講得不錯的,尤其是說在文物裏又發現幾件文物那段。”
話落,付沚身後匆匆走過一個人,那人看了眼這邊才走,付沚卻沒發現。
老人家說的那塊碑由四面拼合而成,是個空心碑,裏邊藏了幾件文物,被發現的時候也算是震驚了學術界。
這是她曾經聽沈可居給別人說的,是講解稿上沒有的,算是從沈可居那兒“偷學”到的。
“您謬贊了。”
直到老人家馬上要出了博物館還囑咐付沚,如果練毛筆字,要珍惜現有的條件多多看碑,多多研究字中筆畫的粗細輕重變化。
那胖大海,付沚本不想收,但在老人家的一再要求之下,付沚看着自己掌心這顆被推來推去的胖大海無奈笑笑。
回去一定不辜負老人家一片好意,泡水喝下。
也是到最後,付沚才知道,老人家從四川過來,已經是第七次專程過來了。博物館裏,他對于他感興趣的文物,知道的要比付沚多多了。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老人家不吝啬自己的知識,和付沚分享了很多;卻也不狂傲,向最好的老師——碑刻虛心請教。
付沚随身帶着個小本子,在老人家出博物館之前請老人家在自己的小本子上随意留句話,算是個紀念。
她今天學到不少。
老人家寫的是“繼續努力”四個字,落款寫得很有自己的風格,卻也十分潦草,以至于……付沚完全認不出到底是哪兩個字。
送走老人家,付沚迎來了她自實習以來最龐大的一個隊伍——一家四口。
這對夫妻有一兒一女,大兒子初中樣子,小女兒卻看起來只有幾歲大,應該是在上小學。
小女孩起初藏在媽媽身後,對于付沚這個陌生姐姐有所警惕,但到了第一展室內,她就已經放下了戒備。
她的眼睛大大的,朝着付沚眨了幾下,付沚也朝她眨了眨,小女孩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松開媽媽的手,蹦蹦跳跳地到了付沚跟前,牽起付沚的手:“我要漂亮姐姐牽着。”
“小乖,別鬧。”
“不嘛不嘛——”
女孩媽媽看向付沚,後者回了個“沒關系”的眼神,邊牽着小女孩邊講解。
付沚聲音幹淨,咬字清晰,人也漂亮随和,第一展室人多,付沚講着講着便不只是這一家子在聽,邊上越來越多的人也湊了過來。
剛剛就在附近的自然知道這小孩子是怎麽回事兒,但才過來的一位游客打趣道:“怎麽帶着孩子工作呢?”
這話引得周圍人一陣笑,有人解釋過後,那人連忙道歉,付沚也只是搖頭笑笑,沒放在心上。
小孩子沒耐心,聽她講着講着就跑掉了,剩下的一家兩口趕忙去追,讓大兒子在這兒和付沚一起等。
“你多大啦?”
“十、十五。”
男孩明顯有些慢熱,剛剛也一直走到父母身後,對于付沚的主動問話有些無措,付沚察覺之後只點點頭便結束了對話。
不再給他帶來不适。
“你……”
男孩開口,付沚看過去,而男孩還在看地面,顯然不太習慣與人對視:“你是這裏的實習生嗎?”
“對呀。”
估計是從她沒有穿工作服看出來的。
“你、你講得很好。”
“謝謝。”
被人誇獎,是最好的認可。
付沚的酒窩淺淺的,男孩才擡起頭要說些什麽,話語就被另一個聲音壓下。
“在等人?”
付沚也沒有想到沈可居會過來,她把情況簡單說明,沈可居點點頭,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你不忙嗎?沈……師兄。”
“這會兒沒事。”
“喔……”
三個人無言,一起等另三個人。
“姐姐!我們回來啦!”
小女孩的聲音尖尖的,她被爸爸抱在懷裏,玩着手裏的皮影小玩具,估計是剛剛買的,這會兒拿出來哄她。
“我先走了。”
“喔,好。”
付沚繼續講解,從最後一個展室出來,和這家人道別之後去了第一間展室等其他游客。
而就在付沚才回到第一間展室不久,她手背上一涼。低頭看過去,是剛才的小女孩在朝她笑,小女孩把易拉罐汽水塞到付沚手裏,沒等付沚說什麽便跑開了,一家四口揮手離開。
易拉罐上,貼着一張便利貼,是用小孩子字體寫的“謝謝姐姐”四個字。
桃子味汽水,她最喜歡的。
而她沒看到,在轉角處,沈可居收起筆、便利貼和不小心掉出來的小票,轉身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