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阿誠老了,有時候他甚至連養子女的名字都叫不上來,但很怪,他從來卻都沒忘記過明家兄妹三人的面孔,也從來沒忘記過他和明樓最後一次見面的場景。
抗戰勝利,他以為天下太平,他們可以過點兒好日子,他可以像最開始的時候一樣,跟在明樓身邊,做管家、做秘書——不過當然了,這回的南京政府,不會再是汪主席的僞政府了。
但他還是錯了,先生說要回巴黎還做他的教授,先生說這是他答應大姐的,先生還說,阿誠,你跟我一起走罷。
阿誠本來以為自己不會猶豫,因為這根本不值得猶豫——他的命是先生救的,他的一切都是先生給的,先生說要去哪,他自然就該跟着。
然而真的到了那一天,他卻拒絕了,他問明樓為什麽要離開上海,為什麽要去異國他鄉,無親無故?明樓看着他說,你以為這就是結局了麽?這遠遠不是。
那什麽是結局呢?戰争結束了,就算要再打仗……阿誠笑了一下,打就打呗,但這麽實力懸殊的仗,誰會真的要打呢?就算要打,一年半載也就完了,到時候仍舊天下太平,什麽事都沒有。他說,大哥,您就是太謹慎了。
他看着明樓欲言又止,他知道這是多少年留下的習慣,所以他沒在意,他只是繼續試圖說服明樓留下。
至于欲言又止的內容?阿誠自負了解明樓,他知道,這沉默背後無外乎就是要說,權力之争從來都是不死不休的,時局詭谲多變,誰知道明天大勢所向便是誰的天下了呢?但他覺得不會的,而且就算改朝換代又怎麽樣呢?他們沒做過對不起國家的事,就算改朝換代了,他們最多也就是退回去繼續經營明家的生意。
經營明家的生意也沒什麽不好,反正……大姐生前也是從來都不希望他們參與政治的。
更何況,退一萬步講,他們在延安也是挂了號的,不會有事兒的。
他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跟明樓說的,但明樓搖搖頭,說還是算了,大姐說得對,政治還是少碰比較好,而且,她也希望我回法國做個教授。
阿誠想,大哥是想大姐了,他是覺得是自己害了姐姐,所以想聽她一回話,完成她的夙願。
所以也許……他不該阻止大哥?阿誠猶豫了一會兒,但就在他猶豫的時候,明樓又說話了。明樓說,你若是舍不得離開上海,那就留下,以後想通了……還可以去巴黎找我。反正,明家的産業也得有個人照顧——大姐,肯定也不願意住了那麽多年的宅子就那麽賣了。
阿誠後來想,也許大哥也沒想到世事變化之快,令人應對不及,竟無暇說上一句‘我後悔了’。
但可惜,人都不長後眼,所以當時,阿誠還是留下了。
這一留就再也沒見過明樓,再也沒能離開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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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誠後來坐過牢,被打過、罵過,那些時候他就告訴自己,當年他從桂姨那兒逃出來,享了許多不該他享的福,如今不過就是還債罷了——但這樣想着想着,就又有些心酸,命運弄人,他這輩子也許就是沒有好命的罷?
但他熬過來了,就像當年被桂姨打也熬過來了一樣。
活着到底比死了好一些,活着也許還能再看見明樓一次。阿誠有時候就這樣告訴自己。
但可惜,他沒有。他直到閉上眼也再也沒見過明樓。明樓就這樣徹徹底底地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仿佛從來都沒出現過一樣。
他迷迷糊糊地合上眼,想着這回是真的再也醒不過來了,但不知道,這一去能不能見到大哥、大姐,還有明臺……如果見到,他該跟他們說點兒什麽呢……
“阿誠,你嘀咕什麽呢?快醒醒,咱們該下飛機了。”
下意識地,他睜開了眼,眼前卻是明樓那張尚且年輕的面孔。明樓戴着那副金絲邊框的眼鏡,手裏拿着一份報紙,雖然是在叫醒阿誠,但眼睛卻始終沒離開報紙。
完完全全就是那個年輕的情報頭子、會殺人的斯文敗類——阿誠當初就是這麽腹诽明樓的,只不過到死他都沒機會、也不敢當面說出這句話來。
“先、先、先生?您怎麽……我這是……”他張口結舌,不知道是該先問‘您怎麽在這’還是‘我在哪’。明樓一挑眉,看上去有點兒困惑,“我什麽你什麽?你做夢夢到哪裏去了?快到上海了,你醒醒神罷。”
他以為阿誠就是做了個夢,精神恍惚——這也常有,他有時候也會做一些很真實的夢,醒過來的時候還覺得夢裏的事真的發生了。啧,想當初年少無知,剛到巴黎的時候,他還因為擔心考試不及格而一連好幾天夢見自己被學校掃地出門呢……
阿誠呆呆愣愣地看着明樓,然後實在沒忍住掐了自己一把。
明樓看着覺得挺有意思,就跟着也伸手掐了他一把,戲谑地問道:“疼不疼?知道自己醒了麽?”
看來似乎并沒有……明樓看着持續呆傻狀的阿誠,默默扶額,“你剛才夢見什麽了?嘴裏還嘀咕什麽打……”明樓突然住了口,‘打就打罷’,難不成是夢見桂姨了?明樓自覺失言,也不敢再問,就只是改口說道:“做夢而已,魇着了罷?我給你叫乘務員拿杯水來。”說着就要叫人。
阿誠也有些疑惑,難道那麽長的一段全都是夢?那這夢未免太完整太有邏輯了……他雖然這麽想着,但也沒打算跟明樓說,畢竟不是什麽好夢,說出來未免晦氣了些。他一邊這樣想着,一邊攔住了明樓,“大哥,我沒事,就是有點恍惚而已。現在都好了……咱們還有多久降落?”
明樓有些擔心過去的陰影對阿誠的影響,但見他說無事,惟恐又惹他想起來,便也不再提了,“大概十來分鐘罷,很快了。”
兵荒馬亂的1939年,和人心惶惶的上海。他就這樣切切實實地存在于此,讓他也忍不住開始相信那不過是一個不怎麽吉利的噩夢。
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返老還童,也根本沒有什麽昨日重來,有的只是夢魇罷了——阿誠如此說服自己,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他不過就是做了個夢。
阿誠看着舷窗外的雲層,終于還是沒忍住問了明樓一句,“大哥,我夢見……夢見……”他遲疑了一下,也許是覺得太不吉利,還是沒說出明鏡的名字,“夢見汪曼春死了……”
明樓皺皺眉,微微擺擺手示意他別說了,“回了上海就要注意些了,這種話別亂說。”對于這個夢本身,明樓并沒作出任何評價,也許是不驚訝,也許僅僅是不想多談,無論是哪一種,阿誠都覺得很正常,畢竟,汪家和明家是死對頭,明老爺不是說過麽?
三世,不結盟、結親、結友鄰。
明樓看看阿誠,想了一下,還是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也對汪家……大局為重,這些事可以慢慢來。日子還長着呢,不着急。”
阿誠點點頭,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