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甘棠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
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開醫館行醫濟世的。
我阿爹有的時候很老古董, 有的時候又很開明,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矛盾,小的時候經常揪着我的耳朵抱怨我不是個男娃娃, 不能繼承祖上衣缽, 後來我長大了一點,在醫術方面的天賦極高, 老頭子就開心的把我當寶一樣供着,教我醫術讓我行醫救人。
我們家在那一片很有聲望的, 十裏八鄉有個什麽疑難雜症都會來我們家的醫館,街坊鄰居都很是敬重我阿爹。
有一次臨縣一位鐵匠鋪的師傅得了重病, 那病還怪得很,縣城裏的大夫都束手無策也沒怎麽想管, 那師傅并沒有什麽錢財, 請不來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夫,身體一日比一日差,消息傳到了我阿爹那裏, 他說想去試試。
我當時就說他,別人都不去就你去,圖什麽呀。
他當時瞪了我一眼, 語氣很不好,說, 圖的就是醫者一顆懸壺濟世的心。
三日後我們全家前往臨縣給人瞧病。
我阿爹的醫術真的很好,他治好了鐵匠鋪師傅,那人很感謝他, 說我阿爹救了他的命,是他的恩人,鐵匠鋪師傅還把珍藏多年打算用來應急的玉佩給了我阿爹。
那場面我感動了很多年。
在回家的路上, 我們碰上了山賊,搶走了所有的財物不說,還想欺辱我,我阿爹阿娘就是為了保護我才死的,被擄去山上的那三日,對我來說比身處地獄還痛苦,我甚至不惜□□山賊才讓自己逃走了。
我原來以為再也不會有比這更痛苦的事情了,鄰裏的冷嘲熱諷讓我明白什麽叫做來自世俗的惡意。
他們說就是因為我不知檢點,惹來山賊注目我父母才會死。
他們說我都已經那麽髒了為什麽還不去死。
他們說肯定是我們家平日太過招搖才糟了報應。
好像他們從來都沒有受過我們家的恩惠一樣。
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被傷害的人反而成了別人口中的罪魁禍首,我阿爹明明是去救人的,他那麽好的人還要被冠上罪名,這到底是為什麽。
接着,我被未婚夫退親,他說不想要一個不幹不淨的妻子,我們家的醫館也沒有再開了,他們寧可去找庸醫都不願意到這裏來。
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清白,失去了所有人的同情憐憫。
那一年,我也才只有十三歲。
唯一讓我覺得世間還有溫情在的是,我阿爹救治的那個鐵匠鋪師傅帶着自己的幾個兄弟沖上山去砍死了那些山賊,他也沒能再回來。
我在那一年看清來什麽叫做世态炎涼,不論我走到哪裏,那些惡意和诋毀都沒有停息過,最後我看開了,我不想再去在乎別人的目光和評價,我偏要和所有人對着來,她們說我下賤肮髒那我便投身樂坊坐實這名頭好了。
由他們說去,我老老實實過自己的日子,再也不用聽到那些難聽的話了。
我的一時意氣,卻讓我收獲了太多真摯的感情和歡樂。
當時我是韶園年紀最大的一個,比起她們來說要懂事許多,我專心的練着舞蹈,努力學着姑姑教的東西,讓自己忙碌起來,這樣就不會經常想起那些傷心的往事了。
我脾氣很壞,跟人打交道總是嘴上不饒人,我也懶得去改,韶園的人都不太喜歡我,尤其是當時的南嘉。
那時候我和南嘉愛吵架可是出了名的,兩個壞脾氣的人待在一處,哪天不吵架才是渾身不舒服。
倒也真的奇怪,就算天天吵架,我和南嘉還是大家心目中關系很好的一對。
真的想不通。
再後來一點,望濘逐漸走進了我的視線,她實在太小太默默無聞了,要不是有次撞見有人欺負她,我還真的對她沒有任何印象。
我就見不得誰欺負誰,于是當着所有人的面舀了一瓢水潑過去,把那幾個人狠狠的收拾了一頓。
反正從那以後韶園再也沒有人敢說我的壞話,連南嘉那幾日看了我都繞着走。
望濘也就是在那一次纏上了我,經常來找我說話,小小的一只,可憐巴巴的樣子我也不好拒絕,當然我也很嫌棄她太笨了,膽小如鼠的樣子讓人惱火。
不過她是個好人,我就勉勉強強帶着她吧。
這一勉強就是幾十年,朱顏辭鏡樓十六年,再到出去的所有歲月,我們都是在一處的。
即便過去了那麽多年,望濘還是那副嬌憨的樣子,怎麽也改不掉,我也沒有想讓她改過,這樣挺好的,她拉拉二胡,就像是曾經和大家一起奏樂一樣歡樂。
又得說回去了,我最應該感謝的人其實是慎娘,當年我之所以選擇來朱顏辭鏡樓,是因為所有的樂坊裏面只有慎娘說了,哪怕我進了這裏,依舊可以做自己的事情。
我私心裏還是想鑽研醫術,繼承阿爹的衣缽的。
慎娘對每個人真的都很好,就拿我來說,我喜歡搗鼓一些奇奇怪怪的藥,整人也好救人也罷,只要是我想要的藥材,常見金貴,慎娘都會給我搜羅來,對我只有一個要求,不許用到客人身上。
我又犯了老毛病,喜歡跟人唱反調,為了試藥,樓裏的花草樹木和小丫頭可沒少遭我毒手,成的差不多了我再用到那些不喜歡的客人身上。
鬧得最厲害的一次是因為望濘,有人想對她用強,被我發現了之後先安頓好了望濘,然後我随着那個人去了房中,把自己做的藥粉倒進酒裏哄着他喝下去了。
那之後的一個月他都渾身發白發抖,險些鬧出了人命。
我也是後怕的,我沒想到量下的太猛了。
總之慎娘第一次罵了罰了我,要不是望濘哭着替我求情,琬琰那裏我還有一頓鞭子要領。
回去之後望濘哭的可兇了,我不耐煩安慰她,她就哭的更厲害,我實在被噪的頭痛,自己出去了讓她一個人在房裏哭。
出去的時候碰上了南嘉,她又開始冷嘲熱諷了,我們之間的相處模式好像一直都是那樣,她尖酸刻薄,我幸災樂禍,每次鬧的時候大家都看着,我們也沒什麽避嫌的心思,該怎麽吵就怎麽吵。
我真的習慣了這樣,所以錦颀死後她的改變讓我也很難受,南嘉不該是那種樣子的,我試着對她溫柔一點,想把她從傷痛中帶出來,都是徒勞的。對于南嘉來說,我們對她态度和相處模式的改變,一次又一次的提醒着她,她最好的朋友離開了,她脆弱到要所有人都很小心的對待她,她不想這樣的。
再到南嘉死的時候,我感覺天都塌下來了,那麽多的血啊,和我阿爹阿娘死的時候一模一樣。
我哭喊着想要為她止血,腦子裏所有的東西都被清空了一般,手忙腳亂的從荷包裏拿出許多藥來,想喂南嘉吃下,她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了,直到停止。
就那麽一會的功夫,我又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我不是輕易會被打倒的人,可在天牢的那兩個月,我無數次的想過放棄,起先是我還安慰着讓望濘不要有輕生的念頭,最後執念最深的竟然是我。
這些年到底是怎麽過來的呢?說着不在乎,沒所謂,做出比誰都潇灑的樣子,沒有人知道我經常會看着父母的遺物哭,被客人或者夫人羞辱之後回到房裏掐自己身上的肉。
那些屈辱和痛苦的過去,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
好在最後苦盡甘來了,我重新開了醫館,當了大夫,家鄉的人都認不出我來了,也是,過了這麽多年,容貌氣質和從前差的很遠了。
醫館的生意不錯,雖然我愛捉弄人,大家還是找我看病,因為醫術好。望濘傷了腿,導致跛足,我想着法子給她治,她在醫館裏給我打下手,就我們兩個人,過的真的很好的。
我們和所有人一樣,不免要回想起過去,回想起那些離開了我們的人。
最讓我心疼的不是雲胡,而是舒窈,一想到她死之前我還怪她心甘情願的待在桓彧身邊,用那樣的眼神看着她,我就很後悔。
最好的舒窈拿命換了我們離開。
如果舒窈沒有在桓彧身邊,我們不會離開的那麽順利,如果舒窈沒有放走我們,她或許可以活下來,如果我早知道這一點,我會更好的對待舒窈。
舒窈真的很讓我心疼。
韶園出來的三個孩子,維桢孤高,雲胡讨喜,唯有舒窈一直不幸,那麽努力認真的人,落得那樣的結局。
她去求慎娘成全雲胡那一次,我是在場的,她為了保護自己最好的朋友,想讓她按照自己的意願活下去,她賭上了自己的一切。
如果她挂牌那日沒有達到慎娘的要求的話,雲胡就會一起被推到臺前。
可以說,雲胡那麽多年的安穩日子,全部都是用舒窈的努力換來的。
所以這麽好的舒窈,雲胡願意用性命去給她報仇,我一點都不意外。
我知道雲胡和誰的關系都很好,再好一點的是維桢,最好的只有舒窈。
她們的友情讓我感動了無數次,願意為了對方付出生命,這冰冷世道總算多了一絲溫暖。
我相信,我和望濘會守望相助,永遠好下去,但我明明白白的知道,無論是我們還是南嘉錦颀,琬琰菀青,都做不到她們那個地步。
好了,病人叫我了,我得去給他們看病了。
南方豐元縣城有女大夫者,姓江名甘棠,出自朱顏辭鏡樓,姝色無雙,妙手仁心,治病救人無數,當得懸壺濟世之贊譽。
這是後世縣志對我的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