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慎娘 終溫且惠,淑慎其身
得知趙明禮死的時候, 我是真的難過了。
和趙明禮青梅竹馬的那些年,我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喜歡他,兩家關系不錯, 這親事也是自小就定下了的。
我沒有想過什麽遙遠的東西, 父母健在,家庭和樂, 我只需要做一個合格的閨中女兒,年歲到了嫁給趙明禮, 繼續過着無憂無慮的日子。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孟家的生意出了問題, 那些上門要債的人逼死了父親母親,我和哥哥相依為命, 我們去了趙家企圖他們收留。
趙家還是念着往昔情分的, 叫我和哥哥在府中住下,那時候趙明禮已經前往都城科考了。
寄人籬下的日子真的不太好過,趙府的下人沒少編排我們, 我一直安慰着自己,我以後會嫁給趙明禮,我會是未來的趙夫人, 這就是我的家。
最後一絲的安慰也被無情的剝奪,趙明禮娶了他恩師的女兒, 夫妻感情很好。
我是沒有那個臉面繼續待在趙家了,在別人把我趕出去之前,我選擇了自己離開。
那段日子是真的很苦, 哥哥離世,我又被人販子賣到樂坊,艱難而又恥辱的活着。
好在我不是個輕易放棄的人, 在當了幾年樂坊娘子之後,我用積攢下來的大筆錢財去了明徽城開了朱顏辭鏡樓。
我看着它一點一點的建成,一批一批的孩子進來,我把所有的心血都傾注于此。
那時候我也被同行打壓過,咬緊牙關想着法子讓朱顏辭鏡樓更有優勢一些,我想打造一個最好的樂坊。
我成功了,幾年沒有睡好覺吃好飯換來朱顏辭鏡樓名滿都城,最後也把趙明禮引了過來。
我幻想過無數次和他重逢時的場面,覺得自己的心情會是激動,會是氣憤,會是傷心,結果只是很平淡。
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趙明禮沒有錯,換了誰都會那樣的,對于他來說那才是最好的選擇,好歹是自己曾經喜歡的人,沒有必要去憎恨讓彼此面目全非的。
我放過了自己和趙明禮,他卻沒有,他來朱顏辭鏡樓的次數越來越多,看我的時候總是面帶愧疚。
時間久了,大家都知道了我和他的關系,我們默契的都沒有去解釋什麽,一切就順其自然了。
我成了趙明禮護着的女人,誰都不敢在朱顏辭鏡樓胡來了,那些曾經想要占我便宜的客人都不敢再過來。
再後來我偶然見到了他的夫人。
那是個溫柔賢惠的女子,她溫善,有才華,體貼,包容,她沒有說任何侮辱我的話,還想請我去做趙明禮的妾。
那個時候我是真的自卑了,趙夫人真的很好。
我知道做妾不好的,我不想叫我的子女頂着庶出的名頭被人輕視,現在和趙明禮這樣也沒什麽不好的。
這一晃就又是十數年啊,趙明禮在我這裏的時間可比在趙府多多了。
我對他的态度還是老樣子,恭敬得體,沒有絲毫逾矩,他卻總說我一點都不像當年了。
當然不會像,以前是清清白白的孟淑慎,現在是朱顏辭鏡樓的慎娘。在經歷了那樣的事情之後,我們早就回不到當年了,我是不怪他,可這不代表着可以心無芥蒂下去。
我沒有和從前一樣親昵的叫他趙郎,趙仆射不是我的趙郎,他是南楚的左仆射,是太師的女婿,是趙夫人的夫君,唯獨不是那個曾經說非我不娶的趙明禮。
樓裏的孩子們都知道我和他的關系,必要的時候也會拿他當擋箭牌,這是我教給她們的,這麽多年,我拿趙明禮護身,他拿我打聽消息,我們就這樣互相利用着,少年時幹淨純粹的感情早已變了質。
錦颀死的時候我也怪過他,我不信他人在宮中會沒有一點消息,既然有為什麽不能告訴我好讓我提前為錦颀做打算,當時我沒有問,清醒的告訴自己那不是你該問的。
後來我又怪他,為什麽不肯幫幫維桢,擋住了鄭王她就不會死了,這一回我真的很生氣,我質問他,他也不回答,表情很是無奈。
那是我們多年來唯一一次争吵,冷戰了許久,後來還是和好了。
經歷了那麽多事情以後,我終于明白了他,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不可能為了兩個樂坊娘子得罪那些王爵皇族。
誰都有自己不容易的地方,我最終選擇了原諒。
我一直以為自己足夠懂他了解他,可是在他随着陛下太子一起逃跑,沒有通知我的時候,我還是特別的難過,他為了他的國,真的不要我了。
我再一次被他抛棄了。
在牢中那兩個月,我多麽希望聽到他回來的消息,這可以證明我在他心目中是很重要的吧,可他還是沒有回來,直到我離開明徽城都沒有。
趙明禮怎麽能夠永遠都那麽理智清醒,做出最正确的決定呢。
我和琬琰一起逃到了青州,我的故鄉。
我回去的第一日好好睡了一覺,然後去了孟家以前的宅子看看,我重新買回了自己的家,只是沒有叫人打掃,依舊是荒蕪雜亂的樣子,我也曾想過住回來,一想到發生過的那些事,還是算了吧。我又去了趙家的宅子,趙家二老已亡,只剩下些老宅原先的奴仆守着這地方。
忽有一人叫住了我,似是有些神志不清,他問我你可是少爺的未婚妻,是那孟家娘子。
我一愣,發覺那真的是好遠好遠的事情了,我淡淡的搖頭,轉身離開了趙府。
趙明禮的結局我也是從別人口中聽到的。
他還是回去了,他把趙仆射留給了南楚,把趙明禮還給了趙夫人和孟淑慎。
我知道了他說的那些話,哭了許久然後笑了,趙明禮一直都是愛我的啊,只是太可惜了,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我專心的做着綢緞莊的生意,沒事的時候和菀青琬琰一起刺繡品茶,看到念錦跑去對面的銀樓找那家的小郎君玩,我覺得是很有意思的。
兩個那麽小的娃娃,笑的開心而無憂,可能很多年前我和趙明禮也是那樣的。
我逐漸老去,鬓邊的白發越老越多,怎麽都遮不住了,我終于坦然的面對自己的皺紋,皮膚松弛,白發橫生,手腳乏力,老眼昏花,我坦然的接受自己的衰老,甚至想讓這個進程加快一點。
沒有勇氣自盡的話,老死也可以再見到趙明禮的。
再後來,我們和雲胡重逢了,那麽多孩子裏面,雲胡真的是最聽話懂事的那一個,她并非是我最喜歡的,卻是我認為最好的孩子。
我見過很多好孩子,燕綏琬琰菀青她們都是,可沒有任何一個人比雲胡更堅強堅韌。
那天我們坐在一起,雲胡看着我,忽然感嘆了一句,慎娘和我最初見到的時候一樣的溫柔美麗呢。
她一直都記得是我把她從村子裏帶走的。
我不吝誇贊雲胡,她笑着搖頭,說了一番很真摯的話。
我有什麽好的,我不像燕綏姑娘風華絕代,做不到和甘棠一樣潇灑不羁,學不來望濘的嬌憨明媚,沒辦法如同錦颀一般深情執着,更不如維桢驕傲孤高,不似南嘉敢愛敢恨,也沒有舒窈的認真上進,沒有琬琰的忠心不二,沒有燕綏的溫和精明。我只能一次又一次看着身邊的人離去而束手無策,有的時候真的不知道來到這裏的意義何在。
我第一次覺得,那個善良溫柔的雲胡死去了,她變的一點生氣都沒有,把什麽錯都歸咎于自己。
她和我們一起在店裏看管生意的時候,好像還是很溫和的,面上笑着,我總覺得摻雜着幾分苦澀,那是強迫自己流露出來的笑容,在維桢死後,她幾乎再沒有發自內心的笑容了,只是一次次用笑容安慰着別人,欺騙着自己。
最好的孩子死于大梁平嘉二十七年的八月十五,或許還是南楚昌平二十二年的八月十五。
我不禁潸然淚下,那些死去的孩子都還很年輕啊。
錦颀死于昌平十七年三月初一,那時她二十二歲,維桢死于昌平十九年九月廿六,那時她二十一歲,南嘉死于昌平二十年十月初九,那時她二十七歲,舒窈死于昌平二十年十二月十八,那時她二十一歲,雲胡死的時候也不過才二十二歲。
她們的忌日我和所有人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想起曾經樓裏那些年的日子,其實她們真的也給了我很多溫暖,她們都是我的孩子啊。
又過了很多年,綢緞莊的客人一如既往的多,我每每聽到有人姓趙都要愣怔好一會。
那些原來是孩子的人也有了孩子,念錦和她夫君生了一對小郎君,燕綏的孫兒都有了好幾個,雅南也是馬上要當祖母的人了,連望濘和齊郎君終于也走到了一起,生了可愛的小女兒。
過年的時候,大家都聚在一起,滿廳的孩子鬧騰的不得了,圍在我身邊叫太奶奶,我多高興啊,這麽多可愛的孩子,所有人待在一起,就是四世同堂了。
我已經完全老了,頭發全部花白,牙齒都掉了許多,我看看燕綏雅南,看看菀青琬琰,看看甘棠望濘,我們都老了,可是所有人年輕的樣子就還像在昨天一樣。
孟和找來了畫師替我們畫像,我們大家都站在一起,滿臉笑容,盡管都是老去的樣子,依舊美麗婉約。
雅南是所有人裏面畫畫的最好的,我叫她好好把雲胡她們的樣子畫下來,大家都在旁邊指點着。
燕綏說舒窈有着丹鳳眼,一定要是上挑張揚的。
甘棠說南嘉眉心的紅痣一定要畫好,那可是她最招人的地方。
望濘說維桢的左眼下是有淚痣的,小小的一顆,很可愛乖巧。
菀青說錦颀的桃花眼最美麗,一點都不能畫壞。
琬琰說雲胡的杏眼很水盈瑩的,眉毛又細又長,眉眼最為動人。
每個人都記得她們最美好的樣子。
最後的畫像完成了,我把它挂在了家中的正廳裏。
每一個人都在。